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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殡葬人,想将“死亡”带到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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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年轻殡葬人,想将“死亡”带到阳光下

来源:中国经营报

文戚梦颖

小陈第一次搬运遗体,就遇上“特殊情况”。

那是一位独居的老太太,在家中去世后十余天才被发现。丧失机能的身体此时已十分“脆弱”,任何稍稍移动的部位,都可能会与身体剥离开来。

这个幼时听到风吹窗户都会被吓哭的“胆小鬼”,却在那一刻轻轻扶起老人的头,在师傅带领下完成入职以来第一次遗体搬运,平静且从容。

10月29日,曾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电影《入殓师》将重映。

1999年出生的方悦在高中时看过这部电影,由此萌生出从事殡葬的想法。后来,她如愿考入殡葬专业,成为遗体化妆整容师。方悦也在践行老师曾对他们说的话:作为这个行业最新、最优质的力量,一定要坚守本心,不同流合污。“年轻的我们一直在努力打破刻板印象。”

当年轻人走入殡葬业

小陈是河南新乡人,今年32岁,在河北廊坊工作,是一名殡葬企业的培训师。

2012年大专毕业时,他因家事错过秋招。小陈所学专业是英语教育,但在之前实习时,小陈觉得自己或许达不到自身对教师这个职业的预期目标。在家待业一段后,小陈开始在河南多地辗转工作。

那段时间里,小陈做过网管、在政府部门打过零工、卖过小吃、还做过新媒体视频,每份工作都做不长久。就在求职间隙,濮阳一家殡葬公司在新乡的招聘信息吸引了他。

高中时,小陈常在QQ空间记录下当时的自己对生死之事的思考。而在后来的待业期间,小陈总爱骑着自行车来回转悠,看到路上被撞死的小动物,小陈会将它们在附近安葬。

“‘葬者,藏也。’把逝者藏起来,这是最基础的尊重。”小陈不忌讳死亡,而他性格朴实的父母也表现出相当的开明。“都是靠诚实劳动赚钱,没什么不好。”

小陈觉得做这行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于是就扎下了根,一直做到现在,从殡仪馆到墓园,从最基层的小员工到现在的培训师。

2018年,顾洋从互联网行业转行,入职一家殡葬公司,担任生命服务规划师,负责遗嘱、预嘱、安宁疗护、身后事规划等业务的咨询服务。

因工作的机缘,这位1990年出生的江苏女孩,开始对死亡教育产生兴趣。这是一门新兴且杂糅的学问,横跨心理学、医学、社会学等多个领域。而在国内,死亡教育的研究和推广都处于探索阶段。

之后,在公司的支持下,顾洋将自己70%的时间都用来学习、研究以及推广死亡教育。她将自己的工作定义为“死亡吹哨人”。

与小陈、顾洋不同,方悦是殡葬行业中凤毛麟角的科班生。时至今日,国内只有8所大中专院校开办殡葬相关专业,每年输送的殡葬人才不过五六百人。

方悦在高中时就确定自己的职业选择。电影《入殓师》和殡葬专业学长的介绍,让她对这个行业产生巨大的兴趣与好奇。

下定决心后,方悦对父母进行“信息轰炸”,反复陈述自己想要学习殡葬的意愿。最终,父母拗不过她,而她也成功被殡仪服务专业录取。

学校的课程有偏理论的殡葬文化学、服务学、政策法规等等,以及防腐整容、火化机技术、业务洽谈这样的实操课。

毕业后,方悦在殡仪馆做遗体的化妆整容。算上实习期,这份工作她已经干了一年半。

刚从冷库中运出的遗体,会因温度差抽动,例如眼皮突然敞开,嘴巴突然张开,手指头动一下子。起初方悦会被吓一跳,但这个胆子大的女生,很快就习惯了这些“诈尸”一般的场景。

为逝者化妆和给自己化妆没什么不同,方悦使用的也是生活中常用的化妆品。只不过,逝者的皮肤容易破损,而那些因意外去世者的遗体,还需要在她的手中“拼凑”成生前的模样。

“家属不需要想着做一些额外的事,所有逝者在我们眼中都是一样的,我们都会认真对待。”方悦一直记着老师的教导,服务众生,慈悲为怀。

生死之间的摆渡人

在小陈刚入职时,他没有想到,一个五线小城的殡葬公司,却有着在当时来说非常先进的服务理念。

追悼会流程大多是相似的“一三一模式”,即一个开场白、三鞠躬、绕遗体一周,10分钟就能走完过场。而小陈所在的那家公司,曾经告别仪式却能持续一个多小时甚至两个小时。

这套从中国台湾引进的流程,先是分成面对家人的家奠与面对社会的公奠,家奠又包含敬香、献花、祭拜、读追思文等,公奠则会有敬献花圈、播放追思影片、献灯献唱等环节。

不出意外,这套模式在濮阳遭遇水土不服,大多数家属不理解也不适应如此时长且繁复的追悼会。后来,公司精简了流程,一场时间可以压缩至30分钟左右。

小陈开始对殡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恶补相关知识:从大学学过的心理学课程拓展到悲伤辅导理论;从《礼记》等古代礼书到考古学中的墓葬史;从中国大陆的殡葬状况到中国台湾地区、甚至欧美国家的相关资料。

小陈说,殡葬的范围远非常人所见到的从亲人过世到安葬的过场,那些人们很容易忽视的地方,例如如何在亲人离去之时进行告别,如何在亲人离去之后重新组织自己的生活,如此种种,才是殡葬这座冰山的水下部分。

小陈带着遗憾的语气说:“我见过很多人,在亲人安葬之后才反应过来,后悔自己没有把握住最后的机会,向爸爸妈妈道一声谢,说句‘我爱你’,或者抱一下。”

当代生活将一切加速,一个人从能交流的个体变成一抔骨灰大多只要三天,10分钟的追悼会也难以帮助亲人释放感情,走出哀伤。好的殡葬服务,不仅是送逝者走好最后一程,更应该做到抚慰生者,给予他们继续生活的勇气。

今年春天,一位去世的警察即将落葬,妻子在墓地入口恸哭不止,但她想要进入墓园再送送丈夫的请求被家人再三拒绝。禁止女性进入墓园的习俗,依然留存在一些地区和家族里。

难以自持的哭声似乎是打扰到了安排好的流程。“一条龙很粗暴地要把她架走,我当时就急了,我说你们走吧,这个人我看着。”小陈说。

小陈尽己所能安慰着这位妻子,稳定了她的情绪。之后她找到小陈,向他表示感谢。小陈也借机送给她一本心理手册,书中设计了52周的任务,引导失去亲人的读者在一年时间里从悲伤中释怀。

两年前,一位朋友找到顾洋求助。这位求助人的朋友,是一位父亲,因投资失败跳河自杀,孩子父母两家因金钱原因交恶。家人以直接且激烈的语言指责这位父亲的死亡,让孩子受到巨大的冲击,活泼可爱的孩子自此变得郁郁寡欢。

那时的顾洋还不清楚应该怎样帮助这个孩子,但顾洋将这件事记在心里。

这几年,顾洋的工作大多不在办公室,而是在社区、学校、医院、养老院里,以及各种线上活动里。通过讲绘本、玩桌游,或是讲座、分享会、读书会,顾洋会告诉孩子什么是死亡,家长如何向孩子以不欺瞒的方式解释亲人的离去,老人如何去规划自己的生前身后事。

不久前,顾洋组织了一场成人组的死亡教育活动。当活动即将结束时,一位女士走向顾洋,说自己即将在下个月生产。

这时顾洋才发现隐藏在蓝色蓬蓬裙下的孕肚。顾洋和同事担心:“跟孕妇聊这些是不是有些刺激?”

随后,这位约28岁的准妈妈和顾洋分享了自己的故事。在参与活动前,她经历了家人与朋友的接连离世。与她年纪相仿的朋友,在家中犯了低血糖,无人联络察觉,就此离世。

第一次直面同龄人的死亡,她受到巨大的冲击,而她自己就是一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却也无法治愈自己。因此,她希望能够了解更多关于死亡的事情,也想在活动中通过分享获得一些心理上的支持。

现在顾洋会自豪地告诉别人,她最小的听众只有9个月。

自我治愈

顾洋在教育别人,其实也在疗愈自己。

在拿到韩国梨花女子大学传播学硕士的学位后,顾洋回国进入到一家互联网企业,在运营岗做实习生,想要干出一番事业。

但自信满满的顾洋却遭遇人生“滑铁卢”。每隔两个星期,领导就会找顾洋“谈话”,在众多同事前把她的工作方方面面都数落一顿,甚至说出“你怎么还不辞职”的赶客令。

这位从海外名校毕业的女孩深深陷入自我怀疑中。这趟大厂逐梦之旅,半年就狼狈收场。

在失业且失去自信的悲伤中,顾洋开始盲投简历。甚至于那家殡葬公司给她打去招聘电话时,她都不记得自己曾向其投过简历。对当时的顾洋来说,这家殡葬公司是自己迷茫时的救命稻草。

现在,顾洋再回想起那段时间,笑言算不上什么。但这段经历也让她更加理解死亡教育的意义。“之前我是很懦弱、胆小、自卑的,加入这个行业后,我开始正视生命这件事情,开始非常认真地探察生命,去理解自己的生命和死亡。于是我变得非常强大,生出了面对困难的勇气。”

方悦则比同龄人更早开始理解无常的意义。如今,方悦的指导思想是“活在当下”。“之前会有一些长远的打算,现在我的计划可能就做到明后天,有什么想看的、想玩的,立马去做。”方悦也不再熬夜。她所在的殡仪馆,几乎每天都能接到因熬夜或酗酒导致猝死的逝者遗体,其中有很多都是年轻人。

尽管对方悦来说,逝者死因并非她要知悉的工作范围,但与家属接触时,悲伤的父母总会一遍遍诉说。“有个长期熬夜打游戏的18岁男生,前晚打游戏第二天就在床上猝死了。父母一直在念叨,前一天还好好的,精神状态什么都好好的。”方悦说。

而小陈的自律则更加严格。他注重健身,戒烟禁酒,甚少喝含糖量高的饮料。除此之外,小陈暂时也没打算考驾照。他说这大概是做殡葬以来的“心理阴影”:“因意外去世的人中,最多的就是车祸。”

小陈工作的园区里曾有位50多岁的大叔,总是笑眯眯的,维修、做饭什么活儿都会干,大家都很喜欢他。

2020年12月12日,厨师临时有事,领导拜托这位大叔为大家做饭,大叔就晚走了一会儿。就在离开园区时,大叔不幸遭遇车祸。大叔被送到医院抢救时,是小陈一直握着他的手,直到医生宣布放弃抢救。

大叔走后,同事们一直避免谈论这件事,但也难从悲伤情绪中自拔。小陈决定在培训课程的年终总结上,为同事、也是为自己进行一场哀伤辅导,帮自己和大家走出此前的氛围。

观念拉锯战

那些在工作中的收获与感悟,驱使这些年轻人奔走在重塑殡葬业面貌的路上,但这条路并不好走。

刚入行时,顾洋十分希望殡葬的行业服务能够标准化。在当时的顾洋心中,SOP(标准操作程序)是对从业人员的保证,只要按照步骤进行,就会尽可能避免工作的失误与疏忽。

中国有着上千年的殡葬文化,不同地域间的传统习俗也大相径庭,那些代代流传下来的观念与仪式,也已深深刻在国人的文化基因中。

工作一段时间后,顾洋的想法产生动摇。殡葬行业的标准化,意味着我国民俗文化的一部分将随之消失。

小陈也有着同样的看法。小陈认为,一个理想现代的殡葬模式必然是多样化的。而就民俗本身而言,能继续流传或是就此消失,大半要取决于市场。

“舞狮中有一类叫孝狮,全白,特别漂亮,真的特别漂亮,但是你很少会见得到,因为在北方见不到,如今南方都很少。”这些美丽的东西正在失去生存的土壤,也让小陈觉得可惜。

顾洋也发现,其实传统中蕴含着“先进”理念。“古代殡葬包括大殓、小殓、守孝、守灵、哭魂等等,其实都是通过仪式表达对逝者的哀思,包括像过去要求守孝三年,生者的哀伤在这个过程中就消解掉了,而这正是我们现在所讲的哀伤辅导的一部分。”

然而正如硬币的两面,对新一代殡葬人来说,与“传统”的博弈贯穿工作始终。

墓园在安葬骨灰时,会有专人亲手将骨灰盒放入墓穴中。公司不止一次遇到家属要求将女性落葬师换成男性,几次下来,公司不再指派女性员工负责此流程。作为培训师,小陈曾表露过希望女性员工也能主持落葬,但没有收效。

小陈父亲身体不好,被疾病折腾得苦不堪言,于是萌生了去世后将遗体捐献供医学研究的想法。小陈知道后,十分支持父亲的想法,小陈自己也签署了遗体捐献协议。

小陈十分赞同捐赠这样的遗体处理方式。但他深知,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捐赠家人尤其是长辈的遗体,或许不仅是在情感上难以接受,也更容易背上“不孝”的名声。

小陈觉得,虽然“孝”这个字看起来完全应该是一个属于家庭内部的词汇,但实际上,在国内,从“举孝廉”开始,“孝”就已经是一个社会命题了。自古以来,是否尽孝成为中国人社会评价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不久前,顾洋的朋友曾向她倾诉,家里人为爷爷的治疗方案在医院吵了起来。爷爷94岁,胃癌晚期,父亲希望用靶向药尽力救治,两个姑姑则觉得让老爷子接受安宁疗护自然老去是更好的办法。最终,三位子女不欢而散,再也不去医院,顾洋的朋友作为孙女担起了照顾老人的责任。

在讲座中,顾洋会通过“二十四孝”的例子,引导老年人思考,某些传统孝道规范是否适应当下,新时代的孝又该是什么。“比如父母要提前规划自己的遗产,确认临终时期的医疗安排,子女则要遵从父母的意愿,尊重父母的想法。”

顾洋讲孝道,多少出于无奈。那些针对老年人的讲座名头,顾洋改了很多次,从“死亡教育”“生前规划”,到“善终”“孝道”,“死亡”两字仍是多数人的忌讳。

起初开办线下讲座时,顾洋的讲座上总是会重复发生这样的一幕,没等顾洋说几句,老人家就收拾自己的东西拎着包走了。

殡葬人誓言

人们对死亡的忌讳,甚至成为从业者的心灵束缚。

有一次,顾洋参加英语角的活动,在介绍职业后,她感觉身旁的女生不动声色地挪远了一些。而即使乐意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工作,顾洋也只会对家里的亲戚说自己从事的是“养老服务”。

顾洋觉得,殡葬从业者习惯躲在人群背后,甚至不愿参加朋友的婚礼,拒绝担任伴郎伴娘。顾洋的公司里有不少对夫妻。“我们这行很多就内部消化了,不好找对象。”

方悦还记得,在上一门通选课时,为显得商务正式,很多小组都选择黑白作为PPT的配色,但那门课的老师却问:“做这个行业的学生是不是心里都有点什么问题,为什么都喜欢用黑色的背景。我们当时听了特别不舒服。”

美国医生阿图·葛文德在《最好的告别》一书中写道:我们不是为了“好死”,而是为了“好好地活到终点”。而接受个人的必死性、清楚了解医学的局限性和可能性,这是个过程,而不是一种顿悟。

顾洋也希望让更多人接触生死教育,正视死亡,也帮助同行增强职业身份的认同感。“当很认真准备死亡时,生才能更加从容。”疫情发生后,顾洋发现,参加讲座的人大都坐得住、听得进了。

作为培训师,小陈为新员工的课程中加了几门理论课,以期帮他们建立起生死观。两三年过去,小陈能从同事的言语中感到,他们更加认知到自己的工作是在助人,并在工作中获得了作为殡葬人的职业自豪感。

如同医学行业拥有《希波克拉底誓言》与《南丁格尔誓言》,小陈也期望着殡葬人拥有属于自己的行业信仰。于是,他写下这样的誓言:

我是一名殡葬人,我是矗立在生死之间的卫兵。

我珍惜生命,一如珍惜那些曾经存在的生命;

我敬畏死亡,一如敬畏自己的死亡;

我拥抱悲伤,一如拥抱其他家属的悲伤;

我学习温柔,一并传递给其他人温柔。

我是一名殡葬人。

我存在,一如死亡存在;

我存在,一如希望存在。

(应采访者要求,方悦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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