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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书店“迫上层楼”的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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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书店 “迫上层楼”的书香

在寸土寸金的商业旺地,在潮流名店的缝隙中,在日渐昂贵的租金压迫下,它们“躲”上空中,维系着这香港文化的独特符号

1997-2007 香港点解

香港回归系列报道博客:http://blog.sina.com.cn/ndsd

□采写:本报记者 喻尘 摄影:本报记者 王昕伟

旺角张扬着它喧嚣嘈杂的一面,人流只是在凌晨到来时才会退潮。在淘买时尚服装、流行数码产品的人群中,总会有那么几个从许留山、电器店、时装店的空隙中,拐上狭窄的只容一个人通过的楼梯,走到二楼,甚至三楼。在那里,纯文学、艺术、电影、哲学、历史的书籍正排列在散发着木头香味的书架上,在距香港地面数米、十数米的空中,呼吸着另一种氧气。

例如,6月的一天,一个内地人就是穿过了西洋菜南街,经过百老汇、带有内地血统的国美电器的门口,他没有停下来,而是顺着“田园”、“榆林”、“尚书房”、“世界”、“乐文”等书店招牌的指引,径直进入一间间陈旧的唐楼。在那里,一个个闹市中的空中花园,叙述着香港鲜为人知的清新可人的一面。

“早在香港回归之前,我们和内地来的专家、学者,在这小小的书店里,已经开始交流了。”林壁芬,乐文书店的经理,在铜锣湾骆克道上,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说。

更上层楼

“自由行”让旺角的西洋菜街周边变成了内地客购物的胜地,而卖书的林壁芬们却被不断上涨的租金压迫得喘不上气

林壁芬忘不了第一次踏足乐文书店旺角新铺的情景,她满怀犹豫地踏入那间还在营业的黑漆漆的网吧。“我鼓足了勇气走进里面,只见烟雾弥漫,一些男孩打游戏累得昏昏入睡。”这是乐文即将迁入的新店,它的旧铺一方面因业主收铺而结业,一方面因步步攀升的铺面租金而不得不从二楼更上层楼。

那是2005年4月的一天,回忆和乐文书店一起打拼的24个年头,林壁芬先提及的就是那一幕令心酸痛的场景。

乐文书店在旺角艰难生存了24年,又在铜锣湾上开设分店10多年,是香港最早引入台湾版书籍的书店。“起初,我们在洗衣街开店,14年前,搬到了西洋菜南街与奶路臣街交界处。”林壁芬又在西洋菜南街52号工作了12年,那是上世纪90年代,正值旺角的色情泛滥之际。乐文的楼上就开设了一间卖色情影带的铺子,黄色的招牌与乐文售卖书籍的海报交错着,令斯文的读书人不敢移步乐文。

2年前,乐文旺角店从52号平移到62号,也就是那间烟雾缭绕的前网吧。“现在的房租比以前贵了很多,我们只有搬家了”,林壁芬把租金贵的原因归结于“自由行”,“商铺一次次加租,我们卖书的承受不了。”“自由行”让旺角的西洋菜街周边变成了内地客购物的胜地,火热的生意场面使地面的商家赚了大钱,而卖书的林壁芬们却被这场面压迫得喘不上气。

“地面铺做的是旅客生意,租金肯定昂贵了,做本地客生意的就被赶到2楼或者3楼了,”在一间租赁经纪店铺做店员的黄先生,忆及10多年前的旺角上铺,除了书店,就是发型屋,还有批发公司的办公室。1997年之后,一些写字楼、商贸楼兴起,批发公司搬走了,大批卖年轻人服饰的商店上了楼。“可是,像西洋菜街这样的繁华区,2楼尺租金已经由20元涨到40元,书店只好再往上搬。”黄先生说,书店让位给发型屋、咖啡店、时装店了。

乐文旺角店的乔迁避免了结业关门大吉,但同业的接连倒闭,却让林壁芬说起来像讲述着一个个苍凉的故事。

2005年3月31日,洪叶书店全线结业,老板叶桂好从此不知归处。“我和她原来同在一个店里工作,是同事。”林壁芬说,叶桂好在1997年以儿子的名字取了店名,联络了几个股东,其中一位是介绍林壁芬入行的表姐,在香港开设了4家书店,尝试为香港的二楼书店带来一个新的经营模式,有免费咖啡,有沙发座椅,叶桂好学戏出身,曾经渴望玩得游刃有余。可是,终因资金捉襟见肘而结业。

先是东岸书店,后是青文,一间间二楼书店不得不“关门大吉”。青文全名“青年文学书店”,既卖书,又出书。“可是,老板不懂经营,”林壁芬印象中的那位青文的老板,还是出版了一些香港好卖的文学书籍,“有一些书摆在我的店里卖,好的能卖几十册,告诉他抓紧补货。”可是,埋头出书的青文老板可能在半年后才会想起她的叮嘱,那时,青文和洪叶都已经飘零了。

“二楼”传统

八折是“二楼书店”的一个传统,这也因为西洋菜街上的二楼书店间的“师承关系”。田园书店分离出了乐文,而乐文走出的叶桂好又创办洪叶……

尽管一间间如乐文一样的书店关了门,或者搬到了3楼,甚至8楼、11楼,可是,人们还是习惯把它们叫“二楼书店”,这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大号,冠上了在香港岛和九龙半岛寸土寸金的街道上,那一个个怀揣了手不释卷梦想的店家。

林壁芬和叶桂好同出身于田园书店,她们曾经在西洋菜街上的那家狭小的“田园”里共同摆放过金庸或者梁羽生,曾经在一个个慵懒的黄昏到来时,从地面的饭肆里叫上便宜的盒饭,就着书页里的油墨香味,细细香香地下咽。那是已经步入后中年时代的林壁芬的青葱岁月。

“人家都说我的脾气好大,总爱批评店员,骂他们书没有摆好,搞乱了,买书的人就会增加挑选的时间,”她歪斜在铜锣湾乐文店阔大窗户下,不知从何处搬来的粗壮的原木,是她的座椅,也是这个小店的风景,“经营一个书店不容易,一个好店员至少要三五年才培养出来,从店里到仓库,琐碎事不少。”

田园书店分离出了乐文,而乐文走出的叶桂好又创办洪叶……这是一条脉络,演绎了当代香港二楼书店的发展史。

黄尚伟,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田园书店的老板。他对中国文化、中国哲学,有着不同于一般的热情,他习庄子、诗经、易经,又常把这些作为书店的架上卖品。“田园已经有30多年历史了,在上世纪70年代,香港书店里没几本书可选择的。”黄先生说起当年的香港,书店里卖着三种书,鲁迅、数理化和毛泽东,“全书店数下来没有200种,少得可怜,甚至有些书店里卖的是中国30年代的作品。”

早在黄尚伟开书店的梦想在大脑间闪现火花的20年前,香港的一些文人墨客已经开设书店了。那时香港的知识分子也在经受国际的“革命浪潮”影响,试图对动荡社会发生的问题给出解答,尝试干预社会浪潮的此起彼伏。那时的香港云集了一批从内地流离而来的“难民”,不敢相信新政权的知识分子,他们希望在文化仍然贫瘠的香港重新耕耘,把在旧上海、北平、广州等内地城市的开书店经验拿了过来,不赚大钱,但可维持生活,于是,他们把书店开在二楼、三楼,最有名的“五车书店”,据说一度是在五楼。如今,“二楼书店”成了香港文化的独特符号。

是的,二楼书店已经成了香港文化符号,堪与蛋挞、菠萝油齐名。走上二楼,打造一片人文空间,把文化当生意。后来,二楼书店成了一个隐喻,象征着人文、小本经营、相别于大集团的特色,因此也往往与独立、另类、个性、次文化沾上边。

黄尚伟第一个将台湾的三毛以及台湾新思潮的书籍介绍到了香港,他是第一个在西洋菜南街立足的书店老板,他当初选择这里,是想借旺角的人气,还是想为过度繁华的市井注入文化的清泉?有人认为,“田园”之所以能够在旺角立足多年,是引入了台湾的畅销书,利用台币和港币的差价进货,低折扣卖给香港读者,比如八折优惠。

八折是“二楼书店”的一个传统,这无疑是从“田园”学来的,这也因为西洋菜街上的二楼书店间的“师承关系”,卖台湾书,从田园到乐文,再到叶桂好手里,都是如此经营。6月8日晚上,林壁芬将搭乘飞机去往台北,头几天的时间与家人度假,之后将参加那里的书展,将多年的进货关系维持下去。

西洋菜南街之外,二楼书店另一个聚集地就是铜锣湾,但是在那里,书店更稀少,楼层更高。

书店来客

上世纪80年代,几位年轻人经常穿梭在乐文的书架间,她慢慢和他们相熟起来,“后来,他们不常来了。”再后来,她得知,他们已经成名,大红大紫,比如王家卫

林壁芬感触二楼书店日渐式微的同时,又希望它是一棵常青树。“老板曾对我说,可以退休了,可是我不想离开。”她为二楼书店工作了20多年,“我亲眼看着一些熟客从青年到了中年、老年,也看着他们的孩子成了我店里的熟客。”她刚好经历了一代人成长的时光。

当乐文西洋菜街52号店结业时,打出了全店书籍6折售卖的海报,一些多年不来的熟客赶来了。“有的七八年不来了,可他们这时就要来看看我们,有的是搬到了很远的地方住,从报上看到消息后,也转车赶来。”这是让林壁芬极为感动的场景,她没想到,很多老友还是那样眷恋着她和她的书店。

在数百平方尺的空间里,林壁芬与不知多少个熟悉的不熟悉的客人擦肩而过,有的打个招呼,有的默然对视,“两眼相对时可能没有感觉,平平常常”,可有一次,“有一位熟客代订了一批杂志,半年没有来领取,直到一位陌生的女孩子来代领,才知道女孩是熟客的女儿,那位熟客已经在半年前过世。”那一刻,林壁芬突然伤心得在店里失声痛哭。

林壁芬就是这样在熟客的来与去之间,品尝着二楼书店的滋味。“乐文原先卖很多电影书,都是从台湾进来的,很多是翻译欧美的。”上世纪80年代,几位年轻人经常穿梭在乐文的书架间,她慢慢认识了他们,相熟起来,“后来,他们不常来了。”再后来,她得知,他们已经成名,大红大紫,比如王家卫。

一些熟客已经故去,新的熟客又培养了起来,林壁芬就是在这样的交错轮回间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春秋。她不抱怨租金的高昂导致举步维艰,只能步步“高升”,却抱怨已经难得有以往与熟客间的心有灵犀,她感叹,爱书读书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你看,现在是淡季,学校正在组织考试,我想,放假后,老师会带学生来书店转一转吧。”她渴望这样,以往也确实是这样的,但却是一年比一年少了,“孩子们都喜欢上网了,玩游戏。”她担心年轻的顾客就此一去不复返,而熟客们正在一年年老去,“老得可能多爬不了一层楼了。”她笑笑,希望熟客们能迈动老腿,不辞劳苦,继续淘书。

就在林壁芬担心年轻人离书店而远去时,香港的一些机构也开始呼吁年轻人多读书。2005年4月23日,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阅读日”,这一天,香港教育城呼吁全港市民每人每天阅读20分钟,这天,2000多名学生和家长相聚一起,宣读《阅读约章》,“爱阅读,乐分享,做个自主阅读新人类”,承诺今年暑假每人最少读10本书。

林壁芬也希望这样的读书活动能够举办得越多越好,她还喜欢到地面上开办书展。“推广读书风气当然好啦,我这里的书也好卖一些。”湾仔区议会曾经组织过两次这样的活动,“我们借读书的活动搞促销,大降价,也会吸引一些新的熟客。”可是,不知为什么,湾仔区议会推行的活动后来中断了,地面的铺位也不肯下降租金,乐文无力到下面促销,生意也更加不好做了。

困境与未来

在老式的“二楼书店”艰难维持的时候,新式的“二楼书店”开张了。谁愿意在逛街到腰酸背痛时,拐上一条窄窄的楼道,进入到书的芳香?

几乎每天,都会有从内地来的买书人,进入到乐文或者田园,站在卖历史、政治书籍的柜台前,“一站就是半天,那些书,是在内地买不到的。”林壁芬说的是一些特定的书籍,又符合内地读者的胃口,很是好卖,“有一本写毛泽东的,从去年初热卖到现在,我这一个店,就卖了几千册。”

林壁芬这次去往台北,参加书展,她说那是港台书界每年一次的“嘉年华”。她也有过参加内地书展的经历,“感觉很乱,有次在上海,场面很大,但书摆得乱,没有次序,买书的人翻完书随手乱扔,很恐怖。”她之后不再参加内地的书展,而对于台北,她感觉很好,每次去都要维持过去的关系,“摆一个展位,告诉大家,乐文还要和他们合作。”

乐文师承田园,卖台版书,也卖内地来的简体书。“我们是最早卖简体书的。”林壁芬说,大概是在十五六年前,她进了第一批内地简体书,“我带了个背包,到广州进书,开始是从地摊上买书背到香港来的。”可是,这两年,乐文不得不放弃这个业务,“简体书赚不了多少钱,我们没有很好的进货渠道,折扣低。”林壁芬指了下书架说,港版和台版书都摆满了,这么贵的地方,摆简体书卖不划算。

榆林等书店里却摆卖着来自内地的书籍和杂志。“1997年之前,我们店是没有简体书的,后来才慢慢开了一家简体书的店,再后来,在卖繁体字的书店里也加入了简体书。”榆林书店的经理陈先生说,《中国国家地理》、《财经》等杂志,都是及时上架的新刊。

林壁芬甚是羡慕尚书房等书店,有专门的从内地进简体书的渠道,“他们不知从何处固定下来的渠道,拿的书多也便宜,”她已经好几年没有到过广州、深圳,“希望有机会再去一次,听说深圳开了一个很大的书城?”她恳请内地来的记者写下了深圳书城的地址。

“尚书房”迅速崛起在洪叶飘落时,短短几年,它由一间小铺,扩展到拥有9家分店的连锁式经营体,成为爱书人的新蒲点。“尚书房”以售卖内地图书杂志为主打,入货时间快,所选的书种也相当有眼光。每天午休时间,“尚书房”的各家分店,常常人头攒动。

在老式的“二楼书店”艰难维持的时候,新式的“二楼书店”开张了,在铜锣湾和旺角本来已经略显拥挤的文化巷道里,与林壁芬们分羹而食。阿麦书房就是其中的一个,“不像书店的书店”,开业在洪叶书店结业前后,如今,它的老板庄国栋(James)说,已经收支平衡。

2004年1月,庄到澳门探访“渡边有书”书店的老板,在那里学到了一些经营之道,他回到香港,花了一个月时间找铺子,又花了一个月装修进货,后来,“阿麦”就开张了。

“阿麦”很另类,因为庄国栋认为书店不光是一个卖书的地方,还应是一个文化知识的传播平台,老板不应只关心卖几本书。这让人想起当年的“洪叶”,在软软的沙发里读书、买书,结果,喝着免费咖啡的读者省去了书钱,付不起租金的叶桂好却卷铺遁去。这一次,“阿麦”的新尝试能够支撑多久呢?

谁愿意在逛街到腰酸背痛时,拐上一条窄窄的楼道,进入到书的芳香?

在香港的那数十间叫做“二楼书店”的店铺里,总会有可遇不可求的期待在那里。

二楼书签

50多年前来港的知识分子们,希望在文化仍然贫瘠的香港重新耕耘,不赚大钱,但可维持生活,于是,他们把书店开在二楼、三楼。如今,“二楼书店”成了香港文化的独特符号,堪与蛋挞、菠萝油齐名。

后来,二楼书店成了一个隐喻,象征着人文、小本经营、相别于大集团的特色,因此也往往与独立、另类、个性、次文化沾上边。

“二楼书店”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大号,哪怕它搬到了3楼,甚至8楼、11楼。

图:

二楼书店象征着人文、小本经营,讲求个性和特色。这也正是它们的生存空间所在。

旺角西洋菜街上,二楼书店的招牌在各类潮流店铺的霓虹灯中自成一格。

(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