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灸麻醉走过半世纪:效果好却消失无影
扎在患者手腕和其他部位的几枚银针,使得一次本无法进行的手术得以进行。在15日成功进行的一台心脏手术中,针刺麻醉效果极好。手术中,由于采用了针刺麻醉法,药物麻醉从主角变成配角,所用剂量只有原来需要的十分之一。本报记者 沈家善摄
记者嘴巴差点合不上了———昨天,曙光医院2楼手术室里,一台心脏手术正进行到关键阶段。突然,本该毫无知觉的患者竟睁大双眼,意识清醒地想问些什么。麻醉师朱湛明立即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语道:“手术马上就好。”患者安然闭上眼,休息。正惊讶间,身边的医生解释:心脏手术用的是针刺麻醉。
针刺麻醉,曾经的家喻户晓,红遍全国,却又几乎一夜间,再无声息。是什么原因,在它走过临床应用半个世纪,又悄然复苏?
暂且,让我们先回到昨天的手术室……
惊心140分钟
上午10点30分,炽白的无影灯下,外科医生周嘉脸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手术仍在进行中。
29岁的南汇女孩小祝,在娘胎里就得了一种叫作重度肺动脉瓣狭窄的先天性心脏血管病,右心室进入肺动脉的“门”只能开启四分之一,这让她不但不能过重劳动,甚至引起心功能衰竭,危及性命。
周嘉医生做的这台心脏手术,叫肺动脉瓣切开成形术。通俗地讲,就是把通入心脏的肺动脉底部原本粘连的部分切开,让血管通畅,再将肺动脉修补后缝合。
两个小时前,针灸科主任李国安和沈卫东一进手术室,便对躺在病床上的小祝打招呼:“害怕吗?”
“有点。我觉得空调开得有点冷。”医生和护士都笑了。10分钟前,小祝嚷着热,而手术室是恒温的,温度始终没变过。
“别害怕,我们做好了全身麻醉的准备,绝对保证你的安全。”麻醉师傅国强和小祝拉起家常,分散她的注意力;另一边,两位麻醉医生精神正高度集中,轻柔却准确地将6根银针,左右对称地扎在患者的肩内侧、胸部上方的云门穴,手腕部的内关穴和列缺穴。仪器开始工作,通过银针将0.2毫安的电流持续刺激穴位,10分钟后,小祝说手臂开始麻了,又过了10分钟,小祝逐渐安静下来。在针刺与小量安睡的镇定药的作用下,小祝昏昏欲睡……
心脏手术终于开始了。
手术中,麻醉师轻轻唤着并指示小祝:“呼气、吸气、屏住。”周医生迅速锯开胸骨,这是手术对患者疼痛刺激最强的时刻,但小祝一直面色平静。在这样的麻醉方式下,药物从主角成了配角,剂量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
“小祝,你能感觉到我们开始手术了吗?”周嘉问。“嗯”,小祝半睁着眼。
10点50分,心脏手术成功结束。小祝体征一切正常,没皱眉,没叫一声痛。
麻醉科主任傅国强收起剩下的13支“酚太尼”麻醉剂。“只给小祝打过两针,”而如果作全身麻醉需要15支。
术后一切良好
小祝的手术成功了,手术后不到2个小时,她已经进入了正常恢复之中,虽然还不能交谈,但看上去一切良好。
29岁的小祝是幸运的。
这本该是一次无法进行的手术。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小祝,4个月前曾动过一次大刀,那是一次心脏病发作引起的致命脑肿,差点丧命。脑颅手术后,她决心彻底治好心脏病。但两次手术间隔过短,这次如果再全身麻醉,很有可能引发后遗症;若不动手术,再引发一次脑部脓肿,则更有可能直接危及生命。
钱也是个问题。一次脑部手术就已花费不菲,而这一次全麻的话,手术费至少得3万元。怎么办?她找到了周医生。
周医生权衡比较了病人特征问题和各种手术方案,决定运用针刺与药物复合麻醉的方法进行手术,这种方法可使手术费降到1万元。
“其实,用针刺麻醉的方法做这种手术,还是蛮有效的。”周嘉说。
针灸能镇痛。曾在上世纪80年代编写《中国针刺麻醉发展史》的上海市针灸学会理事长张仁说:早在《黄帝内经》中就有针灸的记载,而针麻曾在唐代《集异记》中就有过记叙,说的是狄仁杰用针麻给一小儿镇痛去鼻上之瘤。而全球临床进行针刺麻醉的第一人,是上海第一人民医院耳鼻喉科医生尹惠珠。
张仁回忆:“那是1958年8月30日。患者叫沈纪根,扁桃体肿大需摘除。在征得病人同意后,在他两手的合谷穴各扎一针,没打任何麻药,没想竟然成功了。”
也就是在这一年,毛泽东指示:“中国医药学是一个伟大的宝库,应当努力发掘,加以提高”,就此掀起了全国性中医学习高潮。曾最早参与分析针刺麻醉的我国著名神经生物学家曹小定回忆说:“针刺麻醉最开始为镇痛之用,1958-1960年我们已经完成了对每一个穴位的解剖,从神经生物学的基础来研究它们。”77岁的仁济医院终身教授孙大金至今记得,“1960年,我在仁济医院麻醉科做主任时第一次作针刺麻醉下的心脏二尖瓣分离手术,当时没用任何麻醉剂,后来,不过几年,一般医院都能施行,当时有一项统计,30%的病人手术时都采取针麻。”
当年基辛格访华
小祝手术结束,医生和护士们都很兴奋,毕竟,这是曙光医院第一次用针刺麻醉辅助做的心脏直视手术。在休息室,麻醉师朱湛明兴奋地回忆,“嗨,当时我刚进单位的时候,就见到过一例针刺麻醉手术。那是在70年代初。一天,一个中年美国男子跑到曙光医院来要求针麻,一问才知他有甲状腺病,但又对麻药过敏,在美国没办法开刀,看到《纽约时报》的消息就跑来了。手术成功后,他高兴地要请我们去锦江饭店吃饭。”
的确,70年代,针刺麻醉技术已经走向了世界。
1971年,美国国务卿基辛格访华,谁想随团的《纽约时报》专栏作家詹姆斯·雷斯顿得了急性阑尾炎,经药物麻醉后做了阑尾切除手术。术后第二天,他又因腹痛接受了20分钟的针灸治疗缓解疼痛,自述效果非常好。基辛格在新闻发布会上特地提及此事。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特地去观看了针麻,并一再为百思不解的针麻倾倒。他回国时,带走了针灸术的信息,使美国很快就出现了“针灸热”。
让上海针灸学会副会长葛林宝记忆深刻的,还有这样一部电影,“那是1979年的纪录片《针刺麻醉》。电影里有个场景:上海儿童医院医生在为一个两岁的小孩施行肠套叠手术。孩子在手术中睡着了,医生竟轻轻叫醒他,还将一个桔子瓣喂到孩子嘴里。我当时特激动,因为这个孩子我认识的,是我在宝山下乡时所在大队刘福荣大队长的孩子啊,这件事绝对是真的。”
“其实,概括针刺麻醉的特点,就是简单、便捷、便宜、有效。药麻会引起的不良副作用,针麻都可避免,生理扰乱少;病人能配合医生完成手术;手术后恢复快;一两根银针,就能解决大问题,意义无与伦比。”张仁说,“那时候,上海成立了针灸经络研究所,运用针麻开展颅脑肿瘤切除、全喉切除、脾胃次全切除、甲状腺次全切除、剖腹产和子宫次全切除等手术,效果很好,风靡一时。”
针麻面对新挑战
那是针麻的一个火红顶点?
张仁说:据统计,到1980年,全国已经累计200万例针刺麻醉的病历,涉及的病100多种。
可为何又突然低落了呢?“80年代,针刺麻醉迅速消失,除了有其他因素外,更重要的是,针刺麻醉本身有着一定的局限性,只有在一定的人群、一定的病症范围内才能起效用。”
曙光医院针灸研究室主任沈卫东告诉记者,针刺麻醉的主要劣势在于:首先,个体差异太大,效果难以保证。“如果一名病人根本不相信针灸,那他很难会被针灸所麻醉。”
其次,对有感觉、无痛感的针麻患者来说,针麻的关键并不在麻醉,而是主刀医生的技巧。手术视野小、手法轻巧、对内脏的牵动少……类似于微创的针麻手术,这无疑是对医生水平的一大挑战。
再次,患者适应针麻症难以把握。朱湛明说:测定患者耐痛性是每次手术的第一道关,每个人对疼痛的忍耐是不同的,测定这个颇费周折,“况且目前的镇痛还不够完全,这让患者有些恐惧心理,针刺麻醉还得好好研究。这次手术之所以成功,还在于患者小祝相当配合,之前就练习了一个月。”
周嘉说:“从我这么多年观察和自己13例手术的经验看,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针麻。年龄在20-30岁之间的女性,患病在胸腔以上颈部以下,针麻才最有效。”
关键是扬弃与创新
其实,针麻也不能说是销声匿迹。去年的一件事,令周嘉至今记忆深刻。“当时我还在仁济医院,用针麻作心脏手术已经很少。英国BBC电视台在中国拍摄,听说我们医院还作针麻心脏手术,特地跑来拍了整整一套节目,后来在英国播放吸引了400万英国观众,往后几天,我们医院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了。”
走过许多国家的张仁说:这是墙内开花墙外香?在荷兰,至今还有医院在研究针麻,在1971年得到消息后,连续30多年没间断过;在美国、韩国、印度尼西亚等国也是如此。
上海肺科医院心胸外科主任医师童稳圃说:其实,针麻是我国中西医在针刺有镇痛和调整人体生理功能的作用启发下创造出来的。它的价值,不仅表现在临床治疗上,还直接推动了国粹针灸走向世界;针刺麻醉出现后,更引导了痛觉生理学的出现。
可就是这样的一项技术,我们自己却几乎已不再关心。周嘉说,仁济医院是最早开展针麻心脏手术的,可如今我若不做,这项技术就可能失传,我有责任把它继续下去;这样的手术能极大降低手术费用,对百姓来说是一件好事。
张仁说:如今,看病难、看病贵已成为全社会关注的问题,针麻确实能解决一部分人群的看病贵难题;而它的利弊都很明显,关键是不断扬弃与创新,就像中国的中医药一样,有所为,必定会让更多的人受益,最终造福全人类。
本报记者 顾泳 唐烨 梁建刚 实习生 徐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