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犯家人突然翻供:台湾319枪击案重审视
本报记者郭力
在黄沙漫天的呜咽中,罗大佑“没有蓝绿只有黑白”的歌声再度响起,再次直指“3·19”与陈水扁。如今,这片天地的五色杂陈,诸多的恶斗纷争,也许都缘于曾经留在陈水扁肚皮上的那道伤痕。
2004年3月19日,竞选活动中的陈水扁和吕秀莲在台南受到“枪击”,陈的肚皮和吕的膝盖受到轻伤。“枪击 ”直接影响台湾第二天的选举结果,连战和宋楚瑜以微弱差距告败。国民党、亲民党等蓝营力量以及台湾其他民间力量,对所谓“枪击”事件提出怀疑,是为“3·19枪击案”。
“3·19案”的侦调延续了一年半,至2005年10月才终于出了一个结果。由台南市地检署主导的“0319 专案小组”依据嫌犯亲友的关键证词最终认定:“3·19枪击案”的惟一案犯是一名叫做陈义雄的男子;因为陈义雄已经溺水死亡,故案件“以不起诉结案”。
对于这一结论,“专案小组”早有成员预言:“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
尽管现任“立法委员”苏起告诉本报记者,“信”与“不信”之间已经深深撕裂了台湾的民众,但“3·19案”总算有了一个结果,表面上了却了一桩悬疑。
然而,就在距枪击案发生即将两周年之际,曾被专案小组视为提供了关键证供的陈义雄亲友却突然集体“翻供”,称去年指陈涉案,完全是被胁迫所致。
一时间,3·19案波澜再起,愈加扑朔迷离。
回顾:李昌钰笑而不答
3月19日,当马英九、连战、宋楚瑜、王金平,泛蓝阵营的“四大天王”悉数出场,“真相”再次成为凯达格兰大道上重复频率最高的呼喊词汇。而此时,“3·19枪击案”的两名主角——陈水扁通过“总统府”发表简短声明称要“尊重司法调查”;而吕秀莲则在高雄参加全台“供佛斋僧点灯祈福大法会”,祈祷“台湾有法制,社会有正义”。
为了“真相”,泛蓝先后三次发动游行,而泛绿则自始至终保持缄默。从“3·19枪击案”侦办到结案,再到现在关键证人的翻供,莫不如此,惟一的例外,是枪击案发生之后的群情激愤。
两年前的同一天,下午1:45。台湾所有的电视台中断了正在播出的节目,开始反复播出同一个镜头:
台南市金华街,陈水扁和吕秀莲站在吉普车上,向他们的支持者不停地挥手致意,进行“大选”前最后一次拜票。在如潮的呼喊之中,他们突然双双弯下腰去,然后是吉普车加速离开……
吉普车左边的挡风玻璃已经碎裂,扭曲的裂纹中赫然出现一个弹孔……
这戏剧性的一幕,戏剧性地改变了大选,也改变了台湾。在次日照常举行的台湾领导人选举中,直到枪击案发生上午民意支持率还落后5个百分点的陈吕配,瞬间逆转,以不到1%的最微弱优势当选。
在苏起眼中,理性在这一天遭到了无情的“嘲弄”。一年多以后,回忆起当时的景象,苏起依然会对台湾民众的政治性格感觉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能改变过去一年的感觉?
相对于政治家的理智,民众的要求却简单得多——凶手到底是谁?为什么“总统”身边那么多警卫,凶手却能来去自如?为什么伤口那么长,血迹却那么少?为什么……
在这一系列的为什么之下,“0319专案小组”开始运作。于是,一年半的侦调之后,终于又有了2005年3月 8日的另一个镜头:
一位妇女在回忆她的丈夫的遗嘱:“我们本来是美好的家庭,但是陈水扁当选后,整个社会的经济变差,我们位于× ×的那栋房子变得卖不出去,让我们没办法帮××还债……也没办法在身边留一些钱……因为郁卒而想先走一步。”
这名妇女名叫李淑江。录制这段录像时,她的丈夫陈义雄刚被“0319专案小组”锁定为“3·19枪击案”的惟一“案犯”。“枪击案”案发后的第十天,她的丈夫就被发现死在了安平商港附近海域。
“枪击案”一周年之际,案情有了第一次重大的转折。然而“专案小组”组长侯友谊眼中的这一“突破”,换来的却是台湾民众更大的反弹。
帅化民是一名台湾的退役将军,曾全程参与了枪击案的刑事鉴识工作。他告诉本报记者,著名的刑事鉴识专家李昌钰在台湾调查时,曾作出“一人一枪两弹”的结论——案犯一人,用一支枪射出了两发子弹,并由此提出了从枪支出发追查凶手的建议。但是,专案小组后来的办案过程完全走了样。
“0319专案小组”公布的结案报告中,有三处陈义雄涉案的情节:其一,陈义雄购买了涉案枪支;其二,目击者证明陈义雄出现在枪击案现场;其三,陈义雄家属对陈义雄涉案的供词。
帅将军就此向本报记者分析说:“陈义雄从黄维藩处购买的自制手枪,的确与案发现场的弹头弹道比对相符,但是手枪制造者称这一批枪一共做了十几把,所以只凭黄维藩的证词,最多只能说明陈义雄买了一把这样的枪,而不能证明陈义雄向陈水扁开了枪。至于数十位目击证人证明陈义雄在案发前后,确实出现在现场,但却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见陈义雄开枪。”
“所以最要命的就是陈义雄的家人的供词。”帅将军说。
陈义雄的家人向“专案小组”提供了哪些资料?根据“专案小组”的结案侦查报告,陈妻承认,陈义雄曾在案发当天留下遗书,表达了“对陈水扁的强烈不满情绪”;而陈义雄的儿子也向“专案小组”透露,陈义雄曾经表示“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此外,陈义雄曾经让家人将案发当天他身穿的黄色衣服销毁。
“但是陈义雄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帅将军说,“而且所有这些证据都只能算‘间接证据’,‘专案小组’并没有任何的实物证据来印证这些供词。”
事实上,“专案小组”既没有找到那把手枪,所谓“遗书”也已经销毁,剩下只有陈义雄妻子的回忆。“专案小组” 甚至没有找到陈义雄购买枪支的8万元新台币的现金支出记录。
“整部结案侦查报告,看上去就像一部推理小说。”台湾东吴大学的盛治仁教授对本报记者说。
著名的刑侦专家李昌钰调查完“3·19案”回美国后,仍坚持表示,枪击事件“不是暗杀”,射击者无意取人性命;“也不是自己打自己”,陈、吕伤的部位证明不可能自己打自己;射击者是远距离开枪,而非近距离开枪,警方捡到的弹壳位置可能不准确。
“我曾经问李昌钰,随便一件刑事案件,在美国可不可能就这样结案,结果他笑而不答。”帅将军的语气里颇有些叹息。
“翻供”:各说各话的“罗生门”
专案小组的结论,尽管未必让人心服,但陈妻的供词无疑尚能支撑起这个结论。正如盛治仁教授对本报记者分析的那样,“连人家家人都承认了,外人还有什么好讲的。”
然而,2006年3月13日,陈义雄的遗孀李淑江带着三个儿女却突然出现在台湾“立法院”。他们在陈义雄的照片前下跪,哭喊着“父亲是被人栽赃与陷害”。
对于检调笔录,陈义雄的家人全盘翻供。尤其陈义雄生前对家人所说“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曾被警方视为默认犯罪的重要证据,陈义雄的女儿陈怜君却称“是检察官诱导下才这么说的”。
陈怜君更哭诉,去年3月“专案小组”调查期间,她和她哥哥来往拘留所时,“被警方戴上手铐”。
李淑江还向记者转述了警方在调查期间对她说的一番话:“再不说,就关你两年,再不说,再关你两年,甚至七年… …监狱那种地方,你一定会被欺负……”
“检察官害我成为不义的妻子,害了陈义雄。”说到最后,李淑江泣不成声。
“陈义雄的家人给我们提供了新的线索,我们不仅发现陈义雄是无辜的,还知道他家人在被审查期间遭到了这样的不讲人权的对待。我们一定要帮他们!”国民党籍“立法委员”朱凤之对本报记者说,言语间愤愤不平。
“陈义雄的家人翻案,那原先‘专案小组’的最有力证据就被推翻了。”盛治仁说。
针对陈义雄家人的指责,台湾“刑事局”连续召开记者会公开澄清,并称“将公布侦讯过程的实况录像”,证明警方的清白。
“刑事局”刑侦一队队长周幼伟也说,李淑江“接受侦讯供出实情,担心以后不知如何面对左邻右舍,与警方商量后,决定拍摄录像带说明”,声明书“是她亲笔一字一字所写”,“绝非警方拿稿子给她照念”。
而“台南地检署”更高调发表声明,强调“真相就是真相”,还“希望有心人士不要再给陈义雄家属太大的压力、诱导及利用”。
台湾各界的各说各话,让人想起日本电影《罗生门》,一起简单的谋杀案,却被几个在场者各自描述,台湾媒体则称围绕“3·19案”的各方说法称为“政治罗生门”。事实上,围绕“新证据”的攻防,绝不仅仅在陈义雄的家属和“专案小组”之间展开。
居中为陈义雄买枪的黄维藩受访时信誓旦旦地说,当初经他手转交到陈义雄手中的20发子弹,“全都是白的(铅弹 ),没有黄的(铜弹),和枪击案发现的弹头完全不一样。”
“我和警方讲,但他们都不信。只要我承认买枪,其余都不听。”黄维藩说。
而警方却引用制造枪弹的唐守义的话说,一般买家都会要求制造全黄的铜弹,所以他都是以购买枪枝附带赠送几颗铅弹促销,不会全卖铅弹……
前“立委”苏盈贵也在记者会上出示照片,显示被警方列为重要证物的照片,和《联合报》当天刊登的照片,两张照片的拍摄时间仅相差十几秒,而街景却明显不同,所以“照片有作假之嫌”。
但是“专案小组”又称这是其中一台监视器时间设定有误造成的假象,“在结案报告中早有提及”……
3月15日,“第一届3·19真相调查委员会”出版了《枪击事件调查经过及感想》一书,大胆推断枪击案的策划者是前“总统府副秘书长”陈哲男及现任“国安会秘书长”邱义仁……
就在陈义雄家人召开记者会后不久,台湾候任“检察总长”谢文定回应说:对这起台湾内外瞩目的重大案件,“绝对秉持法律人的坚持,不分蓝绿”,让检察官放手去查,但前提是,“必须有足以撼动案情的新证据才能重启侦查。”
而对于这一点,帅将军颇不以为然,他对本报记者说,“如果原来的侦调有模糊的地方,当然更应给重启侦查。”
那么,究竟真相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吗?
“要等到政党轮替之后吧。”帅将军审慎地乐观。
“这个案子成为悬案的机会很大。”台湾著名的媒体评论家、东吴大学学者盛治仁对本报记者说。
吕秀莲的“高调”与陈水扁的沉默
在新一轮攻防之后,“3·19”的真相又渐渐模糊起来。但是作为一个“旧事件”,它对台湾岛内的“政治生态” 的影响,反而日益清晰。
对于陈义雄的家属翻案,陈水扁在所有公开活动中都保持了沉默。而他的“副手”吕秀莲却发了两点声明:
“一、呼吁各界尊重死者人权,体谅家属处境,勿以政治因素干扰其生活安宁,但她本人愿与家属晤谈以了解实情;二、为稳定政局,并杜悠悠之口,建议新任最高法院检察署检察总长另组项目小组,继续侦查3·19枪击案,以期真相大白。”
“一直以来,吕秀莲就认为自己是枪击事件的真正目标,她迫切希望知道到底是谁欲除她而后快,她一直以‘受害者 ’自居,而陈水扁总有点‘受益者’的味道。”国民党政策委员会副执行长张荣恭对本报记者说,“所以从这点上来说,吕秀莲的话要比陈水扁真实。”
事实上,台湾坊间一直流传,吕秀莲有一份“私房”的“3·19报告”,准备利用适当的时机使其成为她“迈向2008 的台阶”。
而据台湾媒体报道,吕秀莲担任主委的“总统府人权咨询委员会”一核心成员说:“陈义雄家属出面翻供,就是讨论这个案子的时机来了。”
而对于陈水扁来说,在经历了“三合一选举”大败,并牵涉到台湾几宗重大弊案之后,“3·19枪击案”的新发展,不啻是对他再一次的深层次的打击。
“陈水扁在作困兽之斗。”张荣恭这么评价,“在岛内,他搞不好民生,只会操弄选举,已经失尽民心。而在党内,他知道2008年民进党如果失败,党内到时一定会清算他,所以他现在就开始召集‘台独禁卫军’,试图为自己卸任之后作打算。”
“然而仅仅在3·19的事件中,民进党内的不同力量就已经很明显了。”台湾大学袁颂西教授对本报记者分析道, “卸任之后,他恐怕连李登辉都不如。”
“在陈水扁进入第二任即将过半,吕秀莲再次发难,激起的绝不是船过水无痕的淡淡涟漪,而可能是席天卷地的惊涛骇浪。吕秀莲拥有‘副总统’、2008可能人选的身份,她越是不满焦虑、渴求真相,越是对衬出另一被害人陈‘总统’迥然不同的态度。”《中国时报》这样评论“3·19”二周年对“绿营权力结构的政治效应”。
甚至有评论认为:马英九和吕秀莲同时发难、内外夹击,目标都对准了陈水扁。而这恰恰是陈以“终统”暂时度过“ 三合一”败选危机后,所难逆料的新变化。
国民党:目标不在“3·19”
而对国民党和亲民党来说,“3·19”似乎也有着不同的意义。而其不同点就在于,对亲民党来说,“3·19” 是现任党主席的“深仇大恨”,而对国民党来说,那是前任党主席的。
2年前,是马英九指挥台北的警察驱散了凯达格兰大道上“求真相”的泛蓝民众。2年之后,马英九振臂高呼“如果此事始终没有结果,是‘中华民国’司法的奇耻大辱”的同时,也吁请各界抱着“哀矜勿喜”的心情看待陈家对案子的反应,并以“不预设任何立场的心情”重新展开调查。
“从一开始,马英九就知道‘3·19’不是他的战场。”盛治仁对本报记者说,“一方面的确很难有新的有力的证据被发现,另一方面,比起其他重大民生议题,国民党的目标不在‘3·19’。”
而马英九正在进行的美国之行,甚至传出可能“巧遇”副国务卿佐利克的消息。美方对马英九这位2008年最有可能获选台湾地区领导人的安排,已经透出“殷殷之情”,马英九自然也会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到“破”之后的“立”上去。
“所以在未来的两年,国民党会维持在‘3·19’真相上的既有的诉求,同时也力图将民众的关注转移到民进党政府执政无能、贪污腐化的问题上来。”张荣恭对本报记者说。
3月20日,在国亲两党的共同推动下,台湾“立法院”开始就成立“第二届‘3·19’真相调查委员会”展开朝野协商。
“民进党同意成立第二届真调会,他们不能反对,反对就显得更加心虚了。”“立委”朱凤之告诉本报记者,“但是台联党坚决反对,估计是民进党指使的。”
“这样的话,就至少要拖4个月的‘党团协商期’了,4个月之后我们才能推动表决。”朱凤之说。
吸取第一届真调会劳而无功的教训,这一回国亲两党修订了“枪击事件真相调查特别委员会组织条例”中有“违宪” 之虞的条文,以期对“3·19枪击案”的重新调查能更有实质意义。
毕竟“3·19”是朝野对立的最终症结,如今波澜再起,国亲恐怕也没有回避的空间。而《苹果日报》最新民调也显示,多达55%的台湾民众选择相信陈义雄家属,73%支持“3·19枪击案”应该重新调查。
“如果您在2008年‘总统’选举时,遭遇类似‘3·19’的枪击案,您会怎么办?国民党有没有这方面的准备?”
2006年3月22日,在美国访问的国民党主席马英九在哈佛大学举行座谈会时,席间有观众这样对他提问。
马英九耸耸肩回答说:“你问我,我问谁啊?”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