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教授罗翔:真正的知识一定要走出书斋
原标题:“网红”教授罗翔:真正的知识一定要走出书斋
最近的新书签售现场,“网红”教授罗翔又一次感觉到了“不自在”。
在聚光灯下,他是视频网站的网红博主,粉丝近千万;他是司法考试的网红讲师,被称为“法考郭德纲”;在他身后的背景板上,打上了“学术偶像”、“法律男神”的硕大标语。
他的新书,《刑法学讲义》在今年8月上市即销售5万册、首周发行量超过20万册。签售会上,场外读者排起了蛇形弯曲的长队伍,占满了等待区。
但在罗翔自己的书斋里,他只是中国政法大学的刑法学教授。脱离讲台后的罗翔沉静、语速极缓,大多时候安静端坐在座椅上。
“作为一个刑法学者,能够走出书斋来到聚光灯下,在某种意义上总是感觉有点怪怪的。”签售现场的公开演讲环节,罗翔说。
他给现场的粉丝在新书上签下“愿你做法治之光”,这是他过去对学生使用最多的赠语。如今,他希望,会有越来越多的“法治的微光”,微光汇聚成河。“真正的知识一定要走出书斋,要影响每一个愿意思考的心灵。”
聚光灯之下
过去半年,作为互联网上最炙手可热的网红教授,罗翔过得很忙。
他出现在视频里、晚会上、签售会,还出席各色访谈,采访和各类活动邀约不断。牙刷、护肤品和游戏的商业代言也找上门来……
他给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坐在蓝色的背景布前,顶着圆寸头,穿身黑西装,讲课时流出轻微的湖南口音。
“如果熊猫咬我,快咬死了,我能打熊猫吗?”“我强奸我自己犯法吗?”““我用望远镜看女生宿舍构成犯罪吗?”
他常常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问题。在他的讲述里,大多故事的主人公叫“张三”,“张三”无恶不作,每一则视频的最后,他都会提出自己的思考。
他也会紧跟社会热点,“羁押26年的张玉环被改判无罪,之前的刑讯逼供还能追诉吗?”“踢伤猥亵者的男生构成犯罪吗?”这些视频都能在短时间内突破百万点击量。
事实上,在入驻视频网站之前,罗翔便在网络上小有名气。从去年开始,他的法考培训课程视频被不少网友剪辑并在网络传播,不断有朋友、学生把剪辑后的鬼畜视频传给自己,看到后他也不介意,“我的视频本来就是做给普通人看的,只要不曲解原意就行”。
“喧嚣”始于今年3月,他收到视频网站的入驻邀请,罗翔有些担忧,“这是年轻人的社区,而我不再是年轻人了”。
入驻后,他发了一段不到2分钟的自我介绍视频。屏幕上只露出了他的脸和肩颈,他斜倚着身子、引用一段牛顿的话表达了自己的初衷:“也许我只是一个在海滩拾贝的拾贝者,想借助这个平台让同学们看到海边那些贝壳的美丽,但更重要的不是炫耀我手中的贝壳,而是希望同学们能看到贝壳后面的大海是那么广袤和美丽。”
进站仅仅两天,他的粉丝数量便冲破百万,如今已接近千万。27岁的姜丽媛(化名)是一名翻译,她最初是因为不经意点开了罗翔的“粪坑”“挖掘机”等鬼畜视频合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她几乎一个不落地看完了罗翔的所有视频。在过去,法律对姜丽媛来说是晦涩的,但她发现,罗翔的这些视频,让法律知识零储备的她毫不费力。追视频的同时,她看完了罗翔的随笔集《圆圈正义》,后来她甚至购买了罗翔更为专业的刑法理论课程视频观看。
罗翔也惊喜地发现,观众里不再只有法学科的学生,物理学、建筑学还有计算机学等各色学科的观众都出现了,“慕名而来”“前来报到”等弹幕密密麻麻布满了屏幕,网友戏称,“千军万马追罗翔法考”。
“作为学者,看到自己的观点被年轻人传播和倾听,还是很开心的”。罗翔说。
书斋里的罗翔
讲台从线上切换到线下,罗翔的课堂又是另一番热闹。
给中国政法大学本科生授课时,罗翔开设《刑法总则》和《刑法分则》两门课程。中国政法大学一位2009级的本科生回忆,《刑法总论》这门课容量在200人左右,选课期间她登录选课系统才发现,年级有超过400人都想选罗翔。
课程在校内的阶梯教室进行。没有座位想要旁听的学生不得不赶早从门卫处借凳子,否则门卫处100多张凳子很快就会被借光。除了教室内的过道,讲台前的空隙处也是黄金座位。
在法律界,43岁的罗翔算是“科班”出身,他先后在中国政法大学、北京大学取得法学硕士、博士学位,2005年开始在中国政法大学任教。走红网络之前,他已经是中国政法大学的“明星”教授,蝉联校内“最受本科生欢迎的十位老师”多年。
罗翔和法律结缘出于偶然——高考结束那年,父母帮自己填写了志愿;但是成为老师,却是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
在研究生时期,他便开始外出授课,讲台下坐的都是比自己小五六岁的自学考试学生。备课时,罗翔每次都会提前把上课要讲的东西逐字逐句写下来,“只希望别讲错”。
2002年读博期间,他在中青院进行函授课程,他被学生称作“小老师”。当时的学生记得,“(罗翔)用了陈兴良教授的《本体刑法学》做底本来讲,一本九百多页的书,三四天讲下来,基本能讲全”,事后学生找到这本书来看,“才知道其中还有不少是他自己的学术观点”,这给当时的学生留下印象:“这是个能深研刑法的人”。
刚到中国政法大学授课时,罗翔的课堂“开始也是没多少人,有一年因为人少,还碰到过开不了课的情况。”罗翔回忆,“到第二年、第三年,人就慢慢多起来”。
法律的学习枯燥,他尝试用一种更轻松的方法让大家接受。“幽默”“诙谐”的授课风格在和学生的互动中形成。“也没有刻意的去培养,其实就觉得哪种效果学生更喜欢,更能跟学生有更多互动,后来就慢慢形成了”。
他讲述的案例大多是登载于案例汇编的真实案件,“笑过之后希望大家能正确认识刑法知识,也认识到幽默背后的黑色无奈”,罗翔说。
课堂之外,脱离了讲台的罗翔性格则显得安静很多。他说从年轻时到现在,自己性格中仍保留着感性的部分,和朋友聚会时讨论案件还会泪流满面。
年轻时傲慢,“经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就是:Who cares?你管得着吗?又不关你的事情。”是多年的阅读和法律训练,才让他形成了如今性格里“温和”的一面。他酷爱读书,《卡拉马佐夫兄弟》和《思想录》反复读过多遍。他身边的人发现,不管罗翔走到哪,包里总是揣着书,有时候是一本,多的时候有三本。
“愿你做法治之光”
走出书斋,对罗翔来说并不容易。“学者走出书斋,看起来好像不务正业”,此外,“重复、疲惫,你好像觉得没有那么必要去做这件事了”,罗翔说。
2003年,罗翔在北京念书,因经济压力开始法考培训授课。讲课陆陆续续坚持了十年,2014年,罗翔停了下来,辞去了关于法考培训的大部分事务,想要“退出”江湖。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林鸿潮理解罗翔的的选择。他和罗翔相识数十年,曾供职于同一家法考培训机构。在他看来,老师走出书斋做法考培训,不管是出于经济考虑还是人文考虑,事实上都要面临着“外界评价”和“时间被挤占”的压力。
法考培训通常在每年9月举行,而法考培训的老师们一般5月就开始忙碌起来了,到9月工作才进入收尾。一年可能有1/3的时间都要投入到法考培训的相关事务中,“客观上也挤占了科研的时间和精力”。
2017年,一家法考机构的老板重新找到罗翔。罗翔拒绝,他想作为法大老师好好影响自己教的本科生就够了。
老板说,“我们这里有几十万学生,如果你真的想影响,这个舞台更大”。
“那我就觉得,做呗,为什么不能用教法大学生的热情来教备考的学生,我个人觉得这种培训和在象牙塔从事学术研究相比,并不丢脸。”罗翔思考后决定接受。
今年罗翔已经在法考培训的讲台上待了17年。在一定意义上,这里成为他普法的平台。“真正的知识一定要走出书斋,要影响每一个愿意思考的心灵。”他转变了。
“中国需要更多的法治人才,而真正愿意去系统地学习法律的人,往往就是那些认认真真准备参加法考的同学。这些同学是在认真地学习法律。所以,如果能够影响这一批人,中国的法治事业就能够不断地传承”,罗翔说。
过去,罗翔总习惯给学生赠言“愿你做法治之光”,现在他希望,会有越来越多的“法治的微光”,微光汇聚成河,铸就一个法治大国。
罗翔的转变给他带来了另一个问题是——从事研究的时间越来越少。
因疫情滞留在昆明的数月,他要同时进行中国政法大学研究生的网络授课、法考机构网课的录制、制作热点时评的视频并上传网络。
他时不时给自己提醒,“还是要兼顾。因为科研始终是教学的先导,没有坚实的科研,教学其实很多时候就在原地踏步。”
他开始给生活做减法,“不必要的聚会,不必要出席的场合,不必要的合作,能减就减吧。”他也限制自己每天上微博的时间——不能超过10分钟。
“关心每一个具体的人”
林鸿潮发现,近年来,在罗翔的授课过程中,“理想主义色彩的渗透更多,纯知识性的讲授越来越少了”。
罗翔曾经的研究生刘硕(化名)在第一次听罗翔的法考课便有体会。刘硕也接触过不少法考老师,“在这样一个功利的法考环境里,老师抓考点,背口诀,幽默是基本元素。”
但罗翔不按常理出牌,他向在场考生传递法学背后的“哲学价值”。在刘硕看来,“应试技巧似乎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但当他用自己的方式将课授后,‘功利’的教学目的也达到了。”
“作为刑法学者,他十分看重传达价值层面的影响、引发学生思考。这样的学者对我来说,特别有魅力。”
当年的课程在刘硕心里埋下了种子——“当时觉得刑法实务的研究方向会是我以后想考虑的”。
2017年,刘硕考上法大的研究生,选择刑法作为研究方向,并如愿成为罗翔的研究生。
成为罗翔的学生后,刘硕听他在课堂上提到:希望通过自己讲的课、思考的法学价值,让更多学生通过学习刑法认识到刑法背后的意义,将来有更多的人加入到刑辩律师的行业,从事刑事辩护,真正贯彻刑法,使刑法成为民众希望的良善之法,从而规范国家公权力。
今年,刘硕在毕业前也面临职业抉择,在进入公检法还是成为律师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说和检察院相比,律所留给自己更充裕的时间对待每个案子,关心每一个具体的人。
“关心每一个具体的人”这过去是罗翔频繁提到的句子,如今这些话以各种形式在他的学生身上留下印记。
罗翔的影响还通过视频辐射到更多圈层。
今年8月,湖南永州胡同学踹伤威胁男子遭刑拘一事,在网络引起关注和热议,罗翔制作了一则视频发布讲解。是他在机场候机时拍摄下来的,“踹伤猥亵者的男生构成犯罪吗?”罗翔在视频里分析,“胡同学的行为具有扭送性质,即便扭送行为可能存在过当,但也不宜以犯罪论处”。
他在视频最后提到,“虽然一种违反道德的行为不一定是犯罪,但一种在道德上被鼓励的行为一定不是犯罪。”
看到这句话时,27岁的女翻译姜丽媛觉得从中获得了勇气——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她愿意站出来见义勇为。“(如果站出来)以前我会担心自己身体上会受伤害,但现在,我不想自己精神上留下愧疚感与伤害。”更重要的是罗翔的话让她确信,“法律是支持你的,站在正义这边的”。
文丨新京报记者魏芙蓉 实习生李雨凝 裘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