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子15年终团聚,“梅姨”是谁还是个谜
原标题:寻子15年终团聚,“梅姨”是谁还是个谜
寻找申聪
本刊记者/毛翊君
申军良夫妻坐上弟弟的车,从山东济南出发,开了一天一夜,在3月6日晚到达广州市增城区。那天晚上,广州市公安局增城分局警方发出了关于被拐15年的孩子申聪被找到的通报。父亲申军良的手机当即涌来了上百个电话,一直响到卡住,他打不出电话,也接不了电话。
3月7日晚上,身高1米7、已经快16岁的男孩,在两个警察陪同下向他的房间走来时,他一眼就辨认出儿子脸上的胎记。这就是自己找了15年的儿子申聪——他脚软了一下,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
这起拐卖儿童的案子发生在2005年,其中牵涉到的人贩子张维平、周容平、杨朝平、刘正洪、陈寿碧已经在2016年被增城区分局逮捕归案。2018年,在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一审宣判中,张维平、周容平被判死刑,杨朝平、刘正洪被判无期徒刑,陈寿碧被判有期徒刑十年。
这个案件之所以受到全国瞩目,是因为2019年11月在网络上出现的人贩中间人“梅姨”的模拟画像,这甚至引起了全民寻找“梅姨”。然而,公安部很快就辟谣称,该画像并非官方公布的信息。“梅姨”究竟是谁?身处何方?又是否真的存在?迄今没有答案。
相认
申聪穿着单薄的白色T恤,颜色已经泛黄,他抱住申军良和于晓莉,拍着他们后背,反复说,“妈妈别哭了,爸爸别难受了。”
申军良准备了一肚子话,忽然不知道从何说起。后来,头一个问题冒出来,他问儿子,这么多年,你知道自己是被拐的孩子吗?申聪告诉他,前段时间在新闻里看见申军良寻子的事情,没想到自己就是那个申聪。
这15年,申聪生活在梅州一个普通的乡村家庭里,养父母长期在深圳打工,他主要由这个家庭中的奶奶照料。跟他一起成长的,还有姐姐和弟弟妹妹。他也曾看着全家福冒出疑惑,为什么自己和他们长得都不太像,但谁也没有向他提起过什么。
相认后的几天,申军良一家三口一直住在增城的一家酒店里。这是申军良感到无以言说的幸福日子。因为申聪喜欢运动,尤其是打篮球,每天早晨,申军良带着他出去晨跑、散步。之后,因为疫情原因,他得上网课,申军良不敢打扰,就悄悄走开。申聪今年要备战中考,之前一直在村里上学,成绩不是特别好,他跟申军良说,自己一定要拼。
父子每天聊很多话,关于家庭,关于学校的生活等等。有一个晚上,申军良太疲惫,说着说着睡着了。等申军良一个多小时后醒来,发现申聪的外套盖在自己身上。在漫长的往日,申军良从未奢望过还有这样的时刻。
其实,在过年之前,申军良就知道,大概马上能够见到儿子了。1月18日下午4点多,申军良骑着小电瓶车,去了趟山东省公安厅物证鉴定中心退休高级工程师林宇辉的工作室。林宇辉曾帮助他画过申聪的画像,还绘制了轰动全国的“梅姨”画像。林宇辉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那天申军良跟往常不一样,神色高兴,有一些如释重负。林宇辉从申军良口中得知,增城警方透露了信息,申聪估计找到了。
3月6日早上9点左右,申军良在电话中对林宇辉说,自己准备去增城接孩子了。
申军良出门给孩子买了一身衣服和鞋子,又带了5个N95口罩。一路上,申军良还是很害怕,不知道申聪是否愿意跟自己回家。在见面之前,增城警方反复疏导他们,不要太激动,免得吓到孩子。警方已经给申聪安排过心理辅导,告诉他身世时,申聪泪流满面。
15年前,从增城出租屋被人抱走时,申聪还是不满一岁的婴儿。2005年1月4日白天,于晓莉带着申聪在家。于晓莉去厨房做午饭,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用胶带封住了嘴,脸上像是被套了一种有化肥味道、发凉的东西,接着手也被捆起来。她动弹不得,只听见申聪的哭声越来越遥远。
于晓莉当时还怀着第二个孩子,后来回到老家,开始出现幻觉和妄想,被诊断为急性应激性障碍。在申聪被抢走后,于晓莉才告诉申军良,之前还有一次,申聪推着学步车在他们出租房门口的走廊上来回跑,她在里屋没注意,申聪忽然就不见了。后来,找遍每一层楼,才发现孩子躺在对门邻居的床上。邻居解释说,想给孩子喂点儿饼干吃。于晓莉往常爱说爱笑,大大咧咧,抱回孩子之后,没有恶意揣测过邻居的行为。
他们所租的房子在沙庄江龙大道一栋四层楼的公寓里,每层楼住着10户人家。这里离申军良上班的公司很近,楼下就是派出所,他们看中这边,就是觉得安全又干净。平日,申军良跟左邻右舍没有什么交流,申聪出生之后,他几乎推掉了所有应酬,每天想着回家带孩子玩儿,没想到,孩子在这样自己放心的环境里,丢了。
“梅姨”
人贩子中间人“梅姨”的画像是在2019年11月被公布在网络上的,直到那时,这个案子才轰动全国。
那时候,申军良已经在可能有“梅姨”踪迹的广东河源市紫金县寻找了两年多。这是粤北的山城,不通铁路,距离增城将近200公里,从广州开车过去,大约要两个半小时。县城的客运站对面,曾经有一家叫做“干一杯”的酒楼。申军良从警方的调查进展中得知,申聪被抢走后,中间人“梅姨”曾抱着他来过这里,与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吃了饭,孩子以一万三千元被交易,酒店的老板也和他们一起喝了酒。
增城警方找到了酒店老板,但对方称并不知情。申军良不甘心,后来老板亲口告诉他,实际上自己2004年8月就已经搬离了那个地方。
2015年秋天,申军良在微博上联系到时任公安部打拐办主任陈士渠,对方核实了申军良的各种信息,然后告诉他,已经部署调查。不久之后的9月份,增城警方对他说,要把人贩组织一窝端,让他去补充口供,他兴奋不已。转年3月5日中午,他收到一条信息,对方自称是志愿者,说“抢你孩子的人贩已经落网了”。他和妹妹激动得没吃午饭就去超市,给申聪买了衣服、书包等等,还备下五箱白酒、三条玉溪烟,用来请客用。
此时,广州市公安局增城区分局刑侦三队侦查发现,张维平、周容平、杨朝平、刘正洪、陈寿碧五人涉嫌参与此案,并在2016年3月3日,于贵州省遵义市抓获了周容平和杨超平,刘正洪也在3月7日于当地落网。3月24日,又抓获了周容平的妻子陈寿碧。
然而,一直到深秋,也没有申聪的消息。当年10月19日,此案在增城区法院一审开庭,整个过程已经很清晰——申聪被抢当天,周容平夫妇在楼下放风,杨朝平和刘正洪带着辣椒水等作案工具闯进申军良家,强行抱走申聪后,交给了人贩子张维平。张维平再以13000元卖出。
申军良在现场情绪激动。张维平站在他对面又交代出,申聪是卖给了增城本地的一个阿姨,此人常常去湘江路富鹏麻将馆玩,这就是有关“梅姨”最初的信息。
申军良马上去了湘江路,四处贴寻人启事。很多天之后,他遇上一个在这条路上待了二十多年的擦鞋匠,他坐过去请对方擦鞋,希望能了解到一些信息。擦鞋匠告诉了他一些这一带买过孩子的家庭信息。
但是,增城警方后来一一核对,却没有一户是与张维平描述的梅姨信息相符。2017年6月左右,张维平交代出新的“事实”。他称,在2003年到2005年期间,自己拐卖过9个小孩,申聪是其中的一个。事后,他都通过一个叫做“梅姨”的中间人完成交易,9个孩子全被卖到广东省河源市紫金县。
从这时开始,申军良死死盯住了紫金县。他手里还多了一份材料,上面印着申聪小时候的照片和13岁时的模拟画像,左眼附近有一个清晰的胎记。旁边,还有一幅增城警方绘制的“梅姨”的黑白画像,他注明了从人贩供述里所获得的信息——“梅姨”现年约65岁左右,身高1.5米,讲粤语,会讲客家话,曾长期在增城、韶关、新丰地区活动。
画像
申聪的模拟画像出自林宇辉之手。当时,林宇辉还是山东省公安厅物证鉴定中心的在职高级工程师,是该单位里的首席模拟画像专家。申军良得知其在2017年6月受华人神探李昌钰的介绍,为美国警方画出了失踪留学生章莹颖的嫌疑犯模拟画像后,当年7月份联系到山东省公安厅,希望请林宇辉帮忙画一幅申聪长大后的模拟画像。
“儿童跨年龄画像这个领域,目前在国际上也是个空白。”林宇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是他第一次尝试。他比对着申聪婴儿时的照片和申军良夫妇的照片,参考申军良两个小儿子的照片,花了四五个小时,绘制了一幅容貌偏像申军良的画像。
申军良拿着这张画像奔波在紫金县街头,但没有进展。当年9月份,他又请求林宇辉帮助,再画一幅偏像妻子于晓莉特征多一些的申聪模拟像。带着新的画像,申军良又去了紫金县。同案的几个家长也从全国各地过来,二十多个人一起建了一个名叫“被同一伙人贩子拐走孩子的群体”群。
但整整一年,还是没有进展。2018年,张维平又一次提供新的“线索”——紫金县黄砂村有一个名叫彭家庆的老汉,曾跟“梅姨”同居过几年。增城警方找到此人了解,他在跟“梅姨”同居过两年后,曾提出结婚,但是“梅姨”始终没有拿出身份证,后来,她说要回老家取证件,两天之后,“梅姨”就此人间蒸发,彭家庆给她打电话,发现已经是空号。
申军良在那年9月去了黄砂村,在每个角落张贴了寻人启事和“梅姨”的信息,仍然没有结果。进入冬天,有个人来找他,称“梅姨”在紫金县附近的和平县帮人算姻缘。但警方通过提审张维平并核查这个女人的生活轨迹,确认她并不是“梅姨”。
2018年12月,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对被告人张维平、周容平、杨朝平、刘正洪、陈寿碧拐卖儿童一案进行了一审公开宣判。张维平、周容平被判死刑,杨朝平、刘正洪被判无期徒刑,陈寿碧有期徒刑十年。
2019年3月,林宇辉接到了增城公安分局的邀请,让其再画一幅“梅姨”的画像。他仔细看了增城分局此前绘制的“梅姨”黑白画像,见到了黄砂村的彭家庆和他的一位家人。林宇辉向两人提问,对方把“梅姨”的样貌非常详细地描述出来,三小时之后,画像完成。
11月9日中午,林宇辉把彩色的“梅姨”画像转发给申军良,申军良将此图发布到社交平台和媒体那里。2019年11月18日,公安部儿童失踪信息紧急发布平台的微博发布了辟谣信息称,网络上流传的广东增城被拐9名儿童案件嫌疑人“梅姨”的第二张画像,非官方公布信息,梅姨是否存在,长相如何,暂无其他证据印证。广东省公安厅未邀请专家对梅姨二次画像,广东警方仍在积极寻找其余7名儿童下落。对于这样的反转,林宇辉至今仍然感到迷惑。
回归
“被同一伙人贩子拐走孩子的群体”群的寻子家长聚集在紫金县找孩子一周后,几乎就只剩下申军良一个人还在当地继续寻找。有人因为费用耗尽,要回家赚钱;有人还得兼顾老家的生意和家庭;还有人因为久久寻子不得,精神失常,从火车上跳下身亡。
那年冬天,申军良也第一次有了放弃的念头,他觉得自己亏欠家庭和另外两个小儿子太多。妻子于晓莉和年迈的父母也都劝他放弃。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1997年,申军良离开家乡河南周口,南下打工,处处比别人卖命。最早,他在东莞的企业里做物料收发员,到了2005年,他成为一家电子玩具厂注塑部门经理,月薪5000多元,在周围人500元的工资里相当出众。那时,他28岁,是厂里最年轻的中层,管理上千工人和近百台注塑机器。
就在申聪出事后的两三个月,他辞掉了工作,让妻子回老家,自己一人疯狂地寻找。在2017年缩小到河源市紫金县范围之前,他一直辗转在广州、深圳、东莞、珠海各地,陆续卖了老家的半亩地、联合收割机,甚至是房子。最后,连同原先的9万多元存款全部花光,还欠下50多万元外债。
2009年春节后,表哥提议让他到自己所在的济南一家工厂里做货车司机。他带着全家在济南郊区租了一个廉价的房子。除了送货,他就是不断打听消息,有一点眉目就买火车票去广东。
这15年间,申军良花了150多万,总共发了100多万份寻人启事,甚至还贴出20万元的悬赏。但是打电话给他的人,一大半是骗子。有一次,他在深圳被人用刀抵住肚子,对方拿走了手机、手表、金戒指和身上的600元现金。他站在街头哭了十多分钟。
如今,申聪真的就站在了申军良眼前,他的心情没有人能够感同身受。申军良要开始重点考虑申聪上学的问题,还有自己的工作。他从警方那里得知,申聪的养父母在去年底曾给他打过一次电话,通了之后,又挂了。申军良想起来,是有这样一个电话,对方问了他姓名之后,就没有了下文。养父母说起来,当时考虑到申聪即将中考,还是决定等升学之后再告诉他真相。而养父母如何买下申聪等细节,警方未曾告诉申军良。
《中国新闻周刊》多次联系广州市公安局增城分局。对方称,一切都还在调查之中,能够公布的信息要等待他们的公告。广州市公安局增城区分局副局长李光日在3月7日下午通报称,目前还没直接证据表明人贩子“梅姨”的存在或不存在,关于“梅姨”的信息仅来自于2016年落网的犯罪嫌疑人张维平的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