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蒋彝,为什么在西方世界成为文化大家?
原标题:被遗忘的蒋彝,为什么在西方世界成为文化大家?
在国内默默无名的蒋彝,在国际上却是文化名人。他的“哑行者”画记系列,首次出版便在英国大获成功。蒋彝首创了书画一体的新游记形式“画记”,其中的中国文化联想,也构成了独属于他的西方文化观察视野。这样的一名写作者,在中国文学史上该如何定位呢?
纵观20世纪中国文学史,有三位影响深远的双语写作中国作家——林语堂、熊式一,以及最容易被忽略的第三位作家——蒋彝。
蒋彝出生于清朝末年(1903年,清光绪29年),逝于1977年。在他的身上,有许多标签——画家、诗人、作家、书法家、中国文化交流使者……在国内不为人知的蒋彝,在国外拥有相当高的文化地位。他是英国皇家艺术学会的会员,也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终身教授。1937年,他因出版《湖区画记》一举成名,此后开启了他的“哑行者”系列画记。
“哑行者”,是蒋彝的笔名。所谓“哑行者”,就是到一个国家旅行,不懂它的语言,也不了解它的文化和民风民俗,只能用一种观光客的、他者的眼光沉默地观察。但蒋彝的“哑行者”并不单指语言问题,他想强调的是自己“异文化”的身份。蒋彝用英文写作,他的作品并不是写给国人看的,而是写给身处英语世界的外国人。
异域的名人,却是故乡的“陌生人”。旅居多年,蒋彝在书写中不断强调自己“中国人”的身份。无论书写日本奈良的八重樱,还是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他都用一种中国文人行游的方式,发掘城市平淡的日常——波士顿的龙虾,让他想到了孔子“君子远庖厨”;巴黎街头的杏花,让他回到故乡庐山脚下的杏林。独特的中国文化联想,构成了蒋彝独具特色的西方观察视野。
近几年来,蒋彝的画记作品陆续在国内出版。2019年8月,出版方世纪文景在上海陆家嘴图书馆举办了《蒋彝:二十世纪被遗忘的旅人》分享活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者、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现代中文学刊》主编陈子善,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罗岗在现场分享了他们对于蒋彝的理解。
“哑行者”画记本不被看好,零稿费首版意外畅销
在活动现场,陈子善讲述了蒋彝的人生经历和“哑行者”系列的出版故事。
蒋彝来自江西九江,家庭不算富有,但还算殷实。他当过县长,后因为不适应官场规则辞职。辞职后,蒋彝在哥哥的资助下赴英留学。据他自己回忆,他带到英国的钱能勉强支持他生活一年,这已经不算少了。在英国留学,首先要解决语言关。蒋彝当时的英文不太好,只能勉强交流。
蒋彝会画画,但他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只是喜欢。1934年,伦敦要举办“世界树木画展”,蒋彝的英国朋友建议他:“蒋先生,你不是会画画吗?你从中国来,就画一种中国的树吧。”于是,蒋彝画了竹子。竹子准确来说不能算作树木,但英国人看着很新奇,后来又有人来找他画中国题材的作品,他便画了鸭子,主题是中国古诗——“春江水暖鸭先知”。
蒋彝的画首先在英国引发了对中国绘画作品的关注。直到1934年底,徐悲鸿和刘海粟到英国开画展,英国人才意识到现代中国绘画作品有多么独特。于是有人问蒋彝,可否出一本介绍中国画的书?蒋彝起初推辞了,一是因为自己知识还不够系统,二是因为他英文不够好。他的英国朋友鼓励他,又帮他找了一位中英双语助手为书稿润色,他才陆续出版了《中国画》和《中国书法》。
后来,蒋彝去英国湖区度假,出发前收到出版社约稿:可否写一本用中国人视角看伦敦的书?当时蒋彝已经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授课,他被湖区的风光吸引,写了很多感受性质的文字交给出版社。出版社认为,篇幅太短,无法成书。蒋彝不管厚薄,只想先出版。后来英国出版社同意出版,但没有稿费和版税,只能在出版后送给他六本书。蒋彝同意了。于是,便有了《湖区画记》。
《湖区画记》意外地畅销,第一版仅用一个月的时间便销售一空。第二版时,蒋彝说要收稿费了,从此开始了他的“哑行者”系列。蒋彝的“哑行者”系列,总共分两类。一类专写英国,完成于二战前或二战中,包括《湖区画记》《伦敦画记》《战时画记》《约克逊国际画记》《牛津画记》和《爱丁堡画记》。二战结束以后,蒋彝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任教(1955年始),写了一系列其他国家的画记,如《纽约画记》《都柏林画记》《爱尔兰画记》《巴黎画记》等。
旧金山联合广场上的大熊猫,蒋彝绘,收于《旧金山画记》
坚持中国味的蒋彝,塑造了新的文化身份
蒋彝画记中的插画,既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画记中,有散文,有诗,也有他自己的书法作品。蒋彝的旧体诗写得不错,在英国出版过中文旧体诗集。
蒋彝的书,在书店该如何分类?罗岗说,它通常被放到美术类,但懂它的人会放到散文类或旅行类。虽然书中有很多插画,但蒋彝画记本质上还是散文。蒋彝虽然算不上大画家、大书法家,但他的书法和诗歌自成一体。他的画作是一种彩色的水粉画,装饰性很强,又带有中国味道。他画旧金山渔人码头的螃蟹,会让人想起齐白石画的螃蟹。
陈子善提到了蒋彝在《波士顿画记》中描写的龙虾,蒋彝写物不会只写物本身,他还会对其做文化上的联想与阐发。蒋彝的画记并不是单纯的游记,可以把它们视作文化史作品:
故意弄死龙虾的做法并不让我感到不安,因为它的味道说不出的鲜美。后来,我回忆起自己年幼在家时,每当我想看厨子做饭,祖母都会向我反复说起孔子的那句教诲:“君子远庖厨。”她说,如果我看到食物是怎样烹煮的,吃的时候就没胃口了。我祖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从来都不喜欢杀死活物做食物。年幼时,我被孔子的这句话深深感动。如今我却觉得孔子似乎想掩盖什么。他肯定就像我享受新英格兰新鲜龙虾一样喜欢吃东西。(蒋彝《波士顿画记》)
《波士顿画记》,[美] 蒋彝著,胡凌云译,世纪文景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1月版
很多人到了国外,创作的作品会带有异域风情,但蒋彝回归到中国风格。这也是为什么他的画记会在国外畅销。蒋彝的画记,经过了精细的装帧设计,对于外国读者来说,英文可以看懂,图画可以看懂;而中国的书法看不懂,但中国的书法本身就有一种图画性,看上去有一种特殊的美感。汉字和汉字的书写艺术,对外国人来说很神秘。
《日本画记》, [美]蒋彝著,梁贝特译, 世纪文景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2月版
用英语写作的中国作家,是蒋彝最特别的身份。他的成功,在于他的诗、书、画构成了一个很独特的整体。20世纪中国作家中的英语写作者只在小圈子中被接受,很多当代中国作家的作品也被翻译成英文,但面向的受众是专业的研究者,这些翻译作品都没有进入大众阅读领域。真正在西方英语世界产生影响的作家,林语堂算其中一位。他的《生活的艺术》《京华烟云》在国外都是畅销书。张爱玲也想成为林语堂式的作家,但她不算成功。从她写给朋友的信来看,她心里多少有点不服输。
蒋彝的作品和林语堂一样,成功打进大众阅读市场。而进入大众阅读的蒋彝,也因此在英语世界获得了一席之地。陈子善提到,当时英国人评价蒋彝为“中国之眼”;艺术史家贡布里希也曾评价蒋彝:“这位才华横溢而又迷人的中国作家及画家,以哑行者的沉思记录受读者的喜爱。”他不仅看到了风光,也对它进行了思考。
活动现场。左为罗岗,右为陈子善。
英国人里德爵士评价蒋彝,那些被英国人看来很难去用英语表达的微妙,被蒋彝用简单明了的方式传递给了读者。里德没有强调蒋彝画记的中国味,他认为蒋彝为他们提供了新的理解自身文化的视角——用中国文化理解英国,用旧体诗歌吟咏现代都市。罗岗认为,这段评价表现了蒋彝如何被西方人所接受。蒋彝描绘出来的图景和笔下所写的城市的气象,对西方人来说也是一面镜子,他们从中重新发现他们原来可能熟视无睹的东西。
蒋彝作为一个中国人,写不出地道的英语,但英国人欣赏他独特的风味。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蒋彝迁居纽约。纽约“五方杂处”,容纳了各色人等。蒋彝认为自己无论在英国还是美国,都是作为“异文化”的存在。他对中国有很强的认同,在书中不断强调自己“中国人”的身份。罗岗认为,蒋彝在纽约反倒能如鱼得水。他的成功,跟他所处的时代、环境,包括他自身的素质都有关系;而蒋彝的作品,在形成文本的过程中,也塑造了一种新的文化身份。
中国作家的英语文学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应该如何归类?
蒋彝同老舍一样,在英国属于文化名人,他的故居被挂了牌以示纪念。英国人承认蒋彝的成就和他对英国文化做出的贡献。那么,蒋彝在中国文学史中该如何定位呢?用英文书写的作品,能算作中国文学吗?
蒋彝故居前挂起的蓝牌
罗岗回应道,这个问题可以从两条脉络入手分析。
首先,蒋彝的写作,可以归于一种专门的研究门类:“英语文学”。“英语文学”作家的母语都不是英语。“不是英国文学,不是美国文学,而是‘英语文学’,将来也有可能出现‘汉语文学’,研究外国人用汉语写的作品。”
其次,从中国文学史的角度讲,中国文学并不等于汉语文学。比如日据时代的台湾作家,不能用中文写作,只能用日文,但是后来又用中文来写作。如果要编这个人的全集,日文作品和中文作品都要收录,都属于中国文学史的一部分。张爱玲、林语堂等很多作家,都有跨语言的作品,都是中国文学史的组成部分。“当然,蒋彝的地位,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讲,不好跟林语堂相比。总之,作家用什么语言写作,不影响文学史上的归属问题。”
作为研究者的陈子善回应道,关于中国作家的外文系列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中该如何安顿,相关的研究还比较薄弱。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应在中国文学史中占据一定的位置,无论蒋彝还是林语堂,都有中文作品存世。
记者丨吕婉婷
编辑丨李永博
校对丨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