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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塔耶的情色学:禁忌与僭越的另一种思想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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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巴塔耶的情色学:禁忌与僭越的另一种思想形状


越界,是法国哲学家乔治·巴塔耶的关键词,他是无神论者,却又跟神学打情骂俏;他讴歌生存美学与享乐快感,却又拥抱暴力与死亡。他的经典之作《色情》正是这一对立矛盾的产物:从禁忌的僭越中获得快感,在神圣的亵渎中成就解脱。

撰文 | 俞耕耘

乔治·巴塔耶的名字,始终和某种神秘主义联系在一起。然而,他却是个无神论者,其作品处处充满这种奇异“辩证法”。仿佛只有僭越了神学,才能更具诱惑地谈论神秘。“越界”成了巴塔耶的关键词,一方面是要打破学科界限的博学庞杂:作品融汇哲学、伦理学、经济学和文学诸多领域。另一面是生命能量“过剩”的耗费。巴塔耶爆炸式的才华创造,生来就需要这种消耗,才能支撑他去理性世界的“背面”,探寻无序、颠倒、暴力的非理性世界。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巴塔耶都应被视为“声名不显”的关键之链,举足轻重的“承启之人”。

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1897-1962),法国著名哲学家、评论家、小说家,博学多识,思想庞杂,其作品涉及哲学、伦理学、神学、文学、经济学等众多领域。巴塔耶的思想上承尼采、克尔凯郭尔、萨德的批判倾向,下启20世纪后期法国诸家思潮,对福柯、德里达、波德里亚等人的影响尤深,颇具反叛精神,被誉为“后现代的思想策源地之一”。

他承继了萨德、克尔凯郭尔和尼采等人精神遗产,叛逆气质;又深刻影响了20世纪法国下半叶的人本主义批判走向——福柯、德里达、波德里亚等人无不深受其影响。甚至,福柯的兴趣、气质和思维路径,都可谓巴塔耶的“创造性副本”。他对异质性、边缘化的视点,完全依托巴塔耶的奠基;他的生存美学,快感的享用,都能在巴塔耶的研究里,找到源泉。

巴塔耶经典之作《色情》再版,深入分析了色情作为人类内心生活之重要部分的理论意义。

像萨德一样的趣味

巴塔耶的魅力,在于无从归类,他能隐藏真实身份,写出几部惊骇的“色情”小说;二战时,他孤独地写作《反神学大全》的理论著作;战后又创办过杂志《批评》。小说、理论和评论成了巴塔耶人生三大副业。他的主业则是国家图书馆馆员,最终成了一个图书馆馆长。这种职业生涯,就像我们的先秦老子,作家博尔赫斯。但事实上,巴塔耶与萨德才形成生存和写作的照应。

在我看来,那就是双面的生存,假想夸大式的写作。“他用两种笔调写下了对旧制度的批判,两种笔调相互独立,完全不同。一方面,他站在大革命阵营里批判王权制度,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利用文学的无限特点:他向自己的读者推荐一种至上的人性,其特权不再企图与民众一致”。萨德想象出一种“至上者”的过度特权:卑劣且不受惩罚,高于政治制度,不受限制的绝对自由。事实上,萨德从侯爵变成囚徒,最终入了巴士底狱,就已说明:他完全是假想式的。

《色情》,(法)乔治·巴塔耶著,张璐译,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2019年2月。


巴塔耶写作《色情》一书完全衍射了他的思想系统和关键概念。那就是色情背后的暴力——一个非理性、自然、无序的世界。而暴力,正源于生命“过剩”的奢侈耗费。巴塔耶从动力学与生机论的层面,解释了人类生存的多种对立矛盾:如禁忌与僭越、生殖与死亡、杀人和献祭、神圣和渎圣……而这一切,竟然都是他讨论色情机制的灵感来源,进行阐释的方法论“铺垫”。换言之,巴塔耶也借助色情,构建这些看似对立命题的统一性,这正是他潜藏的辩证法。

萨德把握住色情的真相,“唯有实现暴力才能最终回应人的至上的形象”。在其小说里,主人公对他人的无限否定就是例证:他人不能成为伴侣,而只能成为牺牲品。“在萨德展现的人的形象面前,他者不再受到重视”。这种世界,以无限夸大的假想进行人为创造:“自然让我们独自出生,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不可能有任何联系。行为的唯一规则是,我喜欢一切能让我感到幸福的东西,只要是我喜欢的,即使会伤害他者我也并不在乎。他者的痛苦再深也没有我的快乐重要。”

这种把自身与他人关联极端截断的观念难以想象,也不可能存在。但是,正是在这种古怪悖论里,巴塔耶发现了萨德的奥秘。“根据萨德的他者否定原则,看到对他者无限的否定的顶端是对自我的否定。”甚至,萨德最后为了实现“至上者”的价值,根本不在乎个人的享乐,他只看重僭越的暴力,“必须将个人存在的超越与罪恶相连、与僭越相连”。

萨德把性快感建立在罪恶导致的无序上,置于耗费与毁灭的世界里。它颠覆原本以资源生长为要义的世界,“色情的真相就是背叛”。巴塔耶从萨德的信条里,提炼出关于色情的“思想形象”。可以说,他理解萨德的色情,目的在于抵达整全的人性。这种“整全人性”在他所谓的“内在体验”中呈现。

没有僭越,禁忌就失去了意义

如何理解这种“连贯性”?巴塔耶曾将诗歌和色情形式联系起来,认为二者都将人们代入相同境地,那就是连贯性体验——“带向一个个区分开来的事物之间的区别消失不见、事物混杂相融的地方。诗歌将我们带向永恒,带向死亡,并通过死亡,达到连贯性:诗歌是永恒。那是沧海,融入太阳”。这种观念预设了一种前提:生的存在总是自我封闭的。每个个体存在都相互区别,没有直接关联,“在一个个体存在和另一个个体存在之间有一道深渊,一种不连贯性”。深渊和地狱相似,你能觉察这种观念背后的存在主义意味。

人们拒绝自我封闭的意愿和色情领域,恰好达成某种一致。换言之,色情是生和死的中间项,它是“对生的赞许,至死为止”,把生和死统一在一起。巴塔耶正视我们这些不连贯的个体存在,死亡的诱惑其实就是取消不连贯的封闭隔绝。同时,无论是无性还是有性生殖,其中都包孕着某个连贯性瞬间。前者是在第一个生命体的死亡里,裂变两个生命体的刹那。后者是在精子卵子融合,实现向连贯性的过渡。然而,连贯性的瞬间是无条件的吗?当然不是,它需要暴力的僭越,越过的那些界限,正是禁忌。

色情就是暴力僭越的典型。巴塔耶用三种形式:肉体色情、情感色情和神圣色情来划分层次。它们又归结在一点:“用深层的连贯性感觉替代存在的孤立,替代存在的不连贯性”。从正常状态到色情状态,意味着把暴力引入到我们生命内部,个体不连贯的封闭存在,被打破、消融和摧毁。脱光、赤裸就是标志性时刻,它意味着与封闭相对的“敞开”。“淫秽”则象征了暴力带来的混乱无序,原本绝对个体性的肉体,在色情中被侵入,在融合里消逝,自我丧失。

巴塔耶对色情的划分,取决于对世界的两分:那就是世俗世界(肉体和情感色情)和神圣世界(神圣色情)。那些世俗世界里的禁忌,往往在神圣世界里被系统性地僭越和打破了。如不可杀人的死亡禁忌,被神圣的献祭行为(人牲)所僭越;在系统的、有组织的暴力形式里,战争正是对杀人禁忌的“合法化”僭越——不可杀人,在战争里失效。这就形成了一种别有意味的对立统一关系:禁忌,天然就需要被僭越、打破,而不是“取消”。没有僭越,禁忌就没必要存在,失去了意义。

《莎乐美的葬礼》,出自著名插画家比亚莱兹为戏剧《莎乐美》所绘插图。莎乐美用色相蛊惑希律王砍下了先知施洗约翰头颅的著名典故,在西方文化中寓意深刻:情欲会带来死亡。而在比亚莱兹的插画中,死亡同样也可以带来情欲。


巴塔耶把色情和献祭联系起来,原因在于死亡是真实的毁灭,色情则用模拟体验来“替代”。“色情中的女性伴侣表现为祭品,男性表现为祭司”。色情的逻辑,也建立在僭越禁忌所产生的敏感、耻感和快感的享用上。“如果构成毁灭的侵犯,甚至是暴力的要素不存在,那么色情行为就更难达到性满足”。色情感,天生和“原罪体验”相关联。它“将人带向达成的僭越、成功的僭越,体验同时又维持着禁忌,为了享受禁忌的乐趣而维持禁忌。色情的内在体验要求体验者具有对焦虑感的敏感性,因为焦虑是禁忌的基础,并且这一敏感性必须强于引导其违背禁忌的欲望”。

将色情纳入知识研究谱系

从某种角度看,巴塔耶综合了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视点,“劳动”和“生产”,“能量”与“耗费”。前者确立了人类以劳动为核心的理性世界,是秩序性象征。后者则暗示以动物本能为代表的非理性世界,以混乱、暴力和无序标志那个“自然”。色情,则巧妙隐含两个世界的共融和转换。性的充盈代表不断生产、生长的世界,它的生产又只是为了耗费过剩生命,通往死亡。

在我看来,《色情》的重大意义是一种“复位”和“共融”。巴塔耶改变了长久以来色情被排斥和遮蔽的处境,使其重新纳入一种知识谱系。他的研究方式也融通了科学描述和内在体验。这种谱系打破了孤立隔绝的客体化研究,重在关系化的表述,一种“总体性的色情”将生物学、人类学、历史考古、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不同视野融合起来。

作者:俞耕耘

编辑:李阳、吴鑫

校对:翟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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