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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嫂用一生做好这件事 只为丈夫弥留之际的一句话

长安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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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警嫂: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十八年前,荣获全国二级英模称号的人民警察张仲新因为肝硬化最终不治,弥留之际,昏迷了三天三夜却始终口眼不闭。

主治医生神情郑重地对张仲新的妻子杨静说:“杨姐,你老公现在这个情形我们医院里很少见到,我想他一定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放不下。”

杨静想起丈夫昏迷前和她说过:“我要走了,求求你把女儿带大,其他什么事都不要做。”

杨静知道,丈夫言语中所谓的“什么事都不要做”意思便是让她不要再改嫁。

“那时候我才40岁,我没有一下子答应,只是说我会尽力。”

当年的杨静找不到人倾诉,只能含着眼泪将一腔苦楚全部倾泻给了医生,她说:“如果我答应他,要是做不到,怎么办?”

显然,摆在面前的抉择便是,对于将死之人,是信守承诺,还是以谎言相慰?

医生想帮助杨静疏通心中的郁结,好心告诉杨静:“你老公口眼不闭也不是个事情,如果你做不到,以后再到他坟前去忏悔。”

杨静最终听从了医生的劝慰,因为她也觉得一直这样拖着不行,于是就到病床前对丈夫说:“你放心,我这辈子什么事情都不做,就把女儿带大。”

说也奇怪,杨静发现,她话音刚落,重症监护仪上心率和血压的指标曲线快速地变为了一根直线,深度昏迷迟迟不肯撒手的张仲新马上就安详地去了。

一生奔波在警察岗位上的张仲新,终于摆脱了病魔带给他的痛苦,可留在世上的杨静许下这个承诺,却不知道自己往后的路要怎么走。

时间一晃十八年过去了。

2018年秋天的一个平常日子,两位志愿者找到了杨静,在浙江杭州郊区一家普通公司里。

也许是那么多年从没有人走近过她的生活,也没有人试图走进过她的内心。那个下午,十八年前的往事犹如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挡也挡不住。而十八年来的辛酸艰难和委屈,又让杨静的泪水止了又流干了又湿。

现在说起张仲新,说起十八年前的往事,杨静还是会咬牙切齿越说越气,她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一个扛煤气罐的警察 

张仲新是杭州西溪派出所的民警,2001年6月15日因病去世,当时只有43岁。生前曾获得全国优秀社区服务者、全国优秀人民警察等20多个荣誉称号,去世后又被公安部追授为二级英模。

张仲新是一个极为平凡的社区民警,平凡得像空气和阳光。

那个年代,社区民警的职责就是走家串户排摸信息,可张仲新所做的却是更多,他还帮人家理发、扛煤气罐、替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洗澡……

更有一次,刚当社区民警的张仲新第一次跨进章老伯家时便感到震惊了,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那是一个特别的家庭,老两口都七十多岁卧病不起,37岁女儿小琴又哑又瘫又弱智,还有严重的癫痫病。小琴从出生以来从没有剪过头发,一头乱发已脏得结成团。

那个下午,内心柔软的张仲新含着眼泪给小琴洗头,端出去的一盆盆都是泥浆水。

从此张仲新便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洗衣做饭买米买菜洗头理发他全包了,直到他因肝腹水住进医院。11年来,老章一家已经习惯了有张仲新的生活。

从警15年,换了五个社区,张仲新做得最多的事都是这样的。事情再小只要力所能及,他都要一一地去帮忙解决。

张仲新遗物中有一只木箱,箱子上“为人民服务”几个字已褪色,里面装着剃刀和剪刀,那是他从部队里带回来的。张仲新就带着这些简单的工具,在社区里先后服务了4000多人次。

一个人受不受人尊敬和爱戴,往往在他离开的时候最看得出。

当年有记者去他的社区采访,事先只通知了十位居民,可是等记者到时,社区门口已经挤满了人,他们都是自发来对记者说张仲新的事,因为这位早逝的民警是把他们当作父母、当作兄弟姐妹看待的。

张仲新走了很久之后,社区黑板上“沉痛悼念张仲新同志”的粉笔字仍被居民们一遍遍地涂新,对这位熟悉得如同家里人一样的片儿警,居民们不想让这个名字就此和自己永别。他们有的人明知小张已经不在了,但依然固执地拨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传呼号码。

一个民警只会帮助社区居民做杂务,而不去抓治安破案子,这算不算不务正业?当时公安系统内部也有着对这个问题的激烈争论。

但有一个不争的事实,张仲新所管辖的片区始终是治安最好发案率最低的社区之一。

张仲新去世后,公安内网上有个青年民警发了个帖子:“我没和张仲新说过一句话,只在他最后工作过的地方见过一面,感觉他对人始终是一张笑脸。那天参加追悼会,一位老奶奶冲出来扒着棺木哭着说:‘小张,我70多岁了,让我代你去吧!’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我突然明白了,是不是一个优秀的人民警察,就是要看他在人民群众中的地位多么重要。在那一刻,张仲新让我感到,作为一个人民警察是多么的光荣!”

2  

失算的“小九九 ”

小区居民对张仲新好评如潮,可在妻子杨静这里,对张仲新的所做所为却是怨气冲天。

杨静怎么会没有意见呢?因为他不是一般的做好事,而是做到了完全不顾家的程度。但丈夫是自己找的,她也很无奈。

杨静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受家庭影响,对当兵的很有好感。

她和张仲新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张仲新给她的第一印象是人很老实,长得不错。

杨静的个性是快言快语风风火火,跟她名字中的“静”恰好相反。当时她也有自己的“小九九”,觉得张仲新这个人老实,可以听她的话。结果没想到他听是听她的,听完还是干自己的。

部队转业后张仲新当了一名社区民警,从那时开始,他就很少按时下班回家。即使杨静生儿子的时候,他也不在身边,在所里值完班才赶到医院。

家里添了个孩子,事情更多了,叫他回来帮忙,他总是这个居民家有事,那个居民家还等着他去,好像任何一个居民都比他老婆重要。

杨静最气的是张仲新帮人家扛煤气罐,可在家里是她扛煤气罐,他帮人家买米买菜,家里从来都是她买米买菜。更没想到的是,她问仲新时他还理直气壮,噎得杨静说不上话来:“那些都是孤寡老人,做不动活儿了,我当然得去帮。你做不动了,我也会帮你。”

杨静最恨的还有那只传呼机,白天黑夜没完没了,传呼机的那头,永远是比老婆更重要的社区居民。传呼一叫,立马走人,问他,他总是那一句:居民有事找我,我不去咋行?

后来,张仲新晚回来一天,杨静就在日历上打个叉。连打了三个月,除了一天外,其他的日期上都打满了红红的叉。结婚15年,丈夫按时下班回家吃饭的日子,加起来不超过一年。

后来杨静实在受不了,提出了离婚。那天到街道办离婚手续,正办着呢,张仲新的传呼机又叫了,说是居民区有事必须得走。杨静等了一上午,老公也没回来。结果,又是这只传呼机让他们没有离成婚。

说来也奇怪,张仲新走后第二天,跟随了他10多年的传呼机突然坏了。杨静装了一节新电池,多次拨打丈夫的呼号,传呼机仍然像睡着了一样一声不响。

3  

他是警察,却没能保护住自己的儿子 

杨静不是不知道,丈夫其实是很善良的,因为他觉得做好事都是会有好报的。

可杨静得到的却不是好报,自己的亲生儿子昆昆就是在这个警察丈夫的眼皮底下消失的。

那是在张仲新最小的弟弟结婚前,张仲新临时请假带上儿子,借了辆车叫了一个朋友,开了一夜的车到了宿州。朋友因为路不熟,在村道上一头扎下了堤坝。朋友和张仲新没事,儿子昆昆最后没有能抢救过来,那时儿子才读小学二年级。

忽然离去的儿子让杨静几乎崩溃。她说:儿子一直很想坐儿童公园里那架忽上忽下的小飞机,张仲新不知答应了孩子多少次,可没有一次兑现过,儿子好几次眼里含着泪花向她告状爸爸又骗人。

在儿子的告别仪式上,张仲新大哭不止,一边哭一边捶打自己。儿子遗体就要被推走了,他使劲儿拖住推车,拉着儿子的小手喊:“昆昆,爸爸带你去坐小飞机,这次真的不骗你,真的。”

一说起当时的场景,杨静说她的心都要碎了。

每年清明,张仲新总要去看望儿子,一看到那个小小的墓碑,张仲新总是坐在地上一拳一拳打着自己的胸口,“昆昆,你要原谅爸爸啊……”

儿子的意外让张仲新更加沉默了,那几年里,他沉浸在居民区里的时间也更多了。

几年前,他曾在一次工作途中车祸受伤,在小诊所里输过血,之后就得了肝炎。肝部经常疼痛他也没有及时去医院,直到最后发现时,腹水已经很严重了。

张仲新刚住院时,还对杨静说,病好了,可以穿新警服上班了。后来病情不断恶化,张仲新不再提上班的事,而总是对杨静说:“以后,我一定多陪你。”弥留之际,他抱着妻子大哭:“这辈子我对不起你和儿子,下辈子我再报答吧!”

儿子走后的第五年,张仲新病逝。

过了三年,杨静的父亲,世界上最疼她的那个人也走了,从此她只剩下自己,连个诉苦的地方都没了。

这样的时候想起张仲新,她就更加生气,为了他的事业把母女俩抛在世上,活着的人比死了的人更难啊。

所以杨静会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4  

感觉就要过不去这个坎了 

“我这个人是说一不二的,所以一开始我也不敢承诺。但是你看为了这个承诺这么多年来我苦不苦?我一个人孤掌难鸣,我一个人孤枕难眠,所有的事情要我一个人面对,这种苦谁受得了?”

杨静连续说了几个“一个人”。

儿子离开一年多之后,也就是1996年的年底,杨静和张仲新有了女儿小草。取名小草,一是希望她坚强,二是期盼小草的到来,能给全家带来万物生长的力量。

张仲新走的那一年,女儿小草才5岁。

儿子的去世她崩溃过一次,好在女儿小草的到来,让她暂时忘却伤痛。现在老公又撒手而去并且让她立下承诺,她觉得快要过不了这个坎了。

老公刚走一个月,有一次小草半夜发高烧,杨静发现不对劲,小草额头滚烫不断地啼哭,杨静的心里一阵阵被刺痛,她决定连夜去省儿保医院。

可抱着小草来到楼下才发现,半夜里从偏僻的城西家门口根本打不到出租车,万般无奈杨静只能一个人背着女儿步行去医院。由于路途遥远,走了很久都还只走了一小半,杨静觉得很委屈,不知不觉哭出了声,女儿也跟着哭。

就这样母女俩在昏黄的街灯下一直走着,直到天开始蒙蒙亮,才走到了省儿保医院。

那时候母女俩的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有一晚家里来了小偷。小偷通过厨房窗子爬进来,当时包里所有的钱都被拿走了,唯一没有拿走的是丈夫遗像前那个每家辛苦收齐的单元水费钱,因为当时她做着单元长。当时杨静吓得整个人都发抖,但又无处依靠。

长期劳累让她原来的肩周炎严重发作,医院打了封闭针回来,躺在床上痛得根本起不来,当时女儿只有五岁根本拖不动她。

后来实在是没办法了,小草爬到床上,用她小小的身体钻到妈妈的背底,用尽吃奶的力气把妈妈硬是顶坐起来。那一年,小草就开始给妈妈擦洗后背,也开始给妈妈梳理留了很长的头发。

当时这一头长发是杨静对老公的唯一念想了。张仲新喜欢她留长发,刚结婚时她剪过一次头发张仲新很不开心,后来就一直为了丈夫留着没剪过。可是为了减轻小草的负担,杨静也是不得不剪掉了长发。

小草五岁就开始做饭了。杨静说:“有一次我下班回家,小草说妈妈我烧好饭了,当时我眼泪水都挂下来。小草以为自己烧得不好。我说这是我吃到的世界上最好吃的饭。人家家里小孩都有保姆在管,我们家小草已经一个人站在小板凳上冲开水了。”

生活让人又忙又累。

杨静说,他爸爸刚走的时候小草在读幼儿园,当时我给小草戴了孝,别在袖子上。幼儿园很多小孩就笑话小草没爸爸,她回家哭了好几天。

一次杨静去接小草时又见有小朋友在说她没爸爸,火冒三丈的她二话不说上去就给了那孩子一个巴掌。她说她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没办法,不这样做没法平抚小草受伤的心灵,也在气场上压不倒人家。晚上那孩子的家长打来电话表示道歉,然后杨静在电话中也表示了歉意。

小草读五年级时上学把脚扭了,教室在四楼。杨静把小草送到学校要从一楼背到四楼,放学还要从四楼再背下来。一天两趟背了三个月,她实在是背都背不动,但是没有办法,没有人可以帮忙。有时候就是一边背一边流眼泪,然后咬紧牙关继续前进。

5  

为了生活,也只能拼了 

老公走后留给杨静最大的困难就是存折上没有钱了。为了治病已经欠了一屁股的债,很多进口药国家报不了的。当时买了德国的药没寄到他就去了,这个药当时花了6000马克(价值人民币约23200元)。

家境空空,但又要生活,怎么办?

杨静想,自己答应过丈夫的,一定要做到。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一定要给女儿最好的教育,琴棋书画,人家在学的,我们也要学,而且还要学得好。

当时学钢琴一节课就要一百元。咬咬牙杨静对老师说,小草的爸爸走了,我们是单亲家庭,我再给你介绍十个学生,你给我优惠一点。这个老师后来每节课只收她六十元,杨静也真给老师介绍了很多学生。杨静说这个老师人蛮好的,只要后面一个来学钢琴的学生还没到就一直教小草弹。老师家没有别人的时候她就帮着打扫卫生。

有一次老师家卫生间的抽水马桶堵住了,屎尿流了一地。杨静咬着牙进去,硬生生用手把污秽物全部疏通清理干净。她是一边掏一边吐,从小娇生惯养的她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那老师知道后很感动,她说本来准备上好课再叫人来修的。

晚上回家杨静见到饭菜就反胃。小草问妈妈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杨静告诉了小草清理卫生间的经过,说妈妈没有本事没有钱,这样做也就想着老师能对你教得好一点。小草含着眼泪说:“妈妈,以后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杨静说那个时候真想大哭一场,或者把张仲新再骂一顿,或者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虽然说这一些都没有用了,但说还是要说的,在心里说。

杨静高中毕业后就在商业系统工作,包括在杭州知名的“小吕宋”商场也做过业务副经理,之后她就调去大学里做行政,后来做会计。50岁时就退休了,退休工资又不高,这就捉襟见肘了。怎么办?既要还债,还有女儿七七八八的培训班,只能出去再找工作。

在网上一搜,退休的人家都不要,连到超市做收银员也不要。杨静说到那个时候才知道,人在无助时是多么崩溃,才想到自己老公当年为什么要帮那些孤寡老人,因为他们除了张仲新,可能真的是没有什么办法了。

杨静好不容易找了一家礼品店工作,是在仓库里搬东西。本来往地上一蹲站起来就很难的她,硬是靠意志扛下去。

她还做过家教,那是因为小草成绩好,同学家长说,来帮帮我们的忙吧。杨静说她每天清早准时听军事广播,这是在部队大院里养成的习惯,她说时事政治这一块是没有问题的,语文也可以带一带,保证能考上重点中学。最后人家要给她报酬,她却不收,但杨静把每一笔收支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不收人家的钱,不是不要钱,而是觉得要取之有道,这里的道并不是大道理,而是人情和面子。杨静有一个底线,就是不能接受施舍,只愿意等价交换,也许这里的“等价”更多的只是一种意识,只有我付出了,我才可以获得。

后来人家过年给小草压岁钱给各种卡,她就收下了,她觉得这个时候才可以收,收得安心,这实际上就是她挑毛衣的钱,做鞋子的钱,也是帮人家做家教的钱。

所以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她从未向组织开口求助,也从未接受别人的单纯救助。她始终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和付出来换回相应的价值,如此才心安。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给别人打毛衣赚钱。那时市面上流行进口羊绒衫,卖得很贵。于是杨静就去杭州大厦悄悄地记这些进口羊毛衫打法,在家学会后对同事说:“你用一千块买羊绒线,付我一千块给你打喜欢的式样,不像不要钱。”这样三千一件的衣服同事可以省一千块,杨静则可以赚一千块。

对此,杨静是这样说的——

你要生活,你生活得要好,你就一定要努力。你有多大的能耐,你就过什么样的生活,如果你智商高,你可以用脑子去赚钱,如果你智商不高,你也可以用情商用体力去赚钱。

杨静虽然有一张会计证,但在单位里只负责发发工资和饭菜票。于是她除了网上自学外,另辟蹊径到税务局办事大厅去学,悄悄地在边上听别人的问题以及怎么回答。听完以后有时候还是搞不懂,就到柜台上去问工作人员。那段时间在那边一坐就是一天,有一阵子甚至有新人把她当作是税务部门的人了。

如今她已是一家公司的会计,说起做账交税等业务头头是道,深得老总信任,因此薪酬也不断上升。

6  

永远的张家大嫂 

张仲新在的时候,杨静是张家大嫂,张仲新不在了,杨静还是张家大嫂,从来没变过。

杨静说: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张仲新做的,绝对不可以给他丢脸。人善良不善良,首先要对家人好,你连家人都搞不好,你到外面去吹什么牛啊。

去年十一月,志愿者们还一起跟随杨静去了张仲新老家。看得出杨静在张家人心目中的地位,而这地位是杨静这些年来一点一滴对张家人的照顾和付出中建立起来的。

张仲新在的时候,她倒不一定每年都要回去,以前还曾为家里一年不断接待农村亲戚吵架。可是老公走了之后,她反而觉得有义务要每年回去,包括带小草回去,因为小草毕竟是张家的后代。

杨静公公生前说过:“我大儿子走掉了,但是我媳妇在,她比你们有儿子的都要好。”

张家人也以小草为骄傲。小草以一本线的成绩考上中国公安大学后,老家的人高兴得不得了,他们都很淳朴,又记不住学校名,就说比北大和清华还要好的大学。

杨静觉得这样也对得起张仲新,对得起张家人。当年张仲新当兵出来又在杭州当警察是很有面子的,现在小草考上大学也是给张家人挣了面子的。

那次跟杨静回宿州,陪我们的有张仲新的两个妹妹,她们一说起杨静,说着说着眼泪都下来了。她们是发自内心感激这个大嫂的,而且她们也都不擅言辞。

张仲新去世这么多年,张家的兄弟姐妹们出去打工,到杭州到哪里,杨静能帮都是要帮的。因为她说他们确实还要困难,她还借得到钱,可是他们在老家都借不到钱。她借钱也都是要付利息的,而且都是提前归清的。

最近张仲新大妹妹的儿子结婚,问杨静借了十五万块钱。其中五万用礼金还来了,还有十万一直还不出。这钱也是杨静借来的,她不会去跟大妹妹催着要,会自己慢慢还。不过杨静也跟张仲新大妹妹说了,等小草以后结婚生孩子了,要来帮忙的,那时她可能真的做不动了……

7  

为了女儿,什么都做了 

小草小草,杨静讲得最多的还是女儿小草。

在这样的家庭际遇中成长,小草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懂事。小时候舅舅带小草去肯德基,走到门口,四岁的小草咽了一下口水,拉拉舅舅的手说:“还是别吃了,爸爸在生病,我们省点钱吧。”

丈夫走后这十八年,杨静可没少胆惊受怕,可以说一路都是激流险滩。

幼儿园和小学时怕女儿受到欺侮,所以她像护着一只小鸡似的保护着女儿。杨静平时喜欢看点书,也老在琢磨怎么改变命运,她先是给女儿改了名字,再是点掉了自己脸上的一颗痣。

杨静甚至也想过要改一下自己的名字,但最终还是没有改,这恰恰是她最为理智的地方,她信一点人家说的东西,但又不是全信,她说唯一能相信的,还是自己的努力。

小草从幼儿园开始学跳舞和钢琴,上小学的时候继续学钢琴和芭蕾舞,上初中又学声乐,母女俩都是这样赶来赶去,只是从一辆自行车变成两辆自行车。

小草至今还记得妈妈第一次带她去钢琴店,让她自己挑喜欢的。于是她挑了一架最漂亮的钢琴。长大懂事后小草才知道,当年她挑的钢琴是店里最贵的,而这需要妈妈没日没夜打多少件毛衣才换来。

在杨静的观念里,从小没有得到满足的小孩子,长大后就可能会很贪。她说那个《人民的名义》里的祁厅长就是这样。

小草二三年级的时候,在春暖花开之季,她会让女儿每天晚上在小区里单双杠上连倒挂。她认为这样可以让孩子长高,因为她和丈夫个子都不高。现在小草即将大学毕业,身高已经长到1米68了。

学习上杨静对小草是非常严格的,只有为了学习的事她打过女儿。家里只有星期六允许小草看半小时动画片。自己出去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摸摸电视机有没有发热,以此判断小草有没有偷看电视。

读初中的时候,电视机就不准看了。小草提抗议说,难道我不在家你就不看电视了吗?杨静当即把电视机打包,说你做个记号,看我有没有打开过。后来索性将电视机束之高阁了。她自己甚至说,和女儿有时候都到了“斗智斗勇”的地步,但初心都是为了那个承诺。

作为一个母亲能为女儿想到的,杨静几乎做到了极致。

8  

女儿成了警花,仿佛是命中注定的轮回 

如今小草身上也有父亲的那种善良和乐于助人,这让杨静既喜又忧,喜的是女儿的品质,忧的是怕女儿做多了会耽误学业。

上高中一开始军训半个月,小草就表现得有点与众不同。

第一天训练小草就把衣服洗掉了,寝室其他5个同学没有洗,还有孩子打电话给家长要他们过来拿衣服回家洗。这个事情小草看在眼里,晚饭后就把寝室其他5个同学的衣服都洗掉了,就这样整整洗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后来寝室里的孩子都自己洗衣服了。

这个变化让家长们惊讶不已,也纷纷对小草这样的品行赞叹不已。后来寝室里有家长给孩子来送饭都会给小草多准备一份。

杨静说这时候我就好像又看到了又一个张仲新,遗传的基因是有多强大。

后来小草上了大学还是这样,有一个从边疆考过来的孩子,家境很穷。小草看她可怜天天给这个同学去打饭。杨静问她你同学有没有给你钱,她说没有,我这个同学真的很可怜的。

小草大学是学的涉外警务,学校一旦有需要用到英语翻译的任务一定会叫上小草。大三的时候有一次跨国追捕,小草就被选上一起出发西班牙做随队翻译。

杨静说,前年杭州举办G20,小草因为英语出色被派在最核心贵宾区服务。她回来告诉我:妈妈今天我和谁谁握了手了。我当时和她开玩笑说你这个手一辈子不要洗了。

杨静的体会是女儿也要让她放飞,但得捏紧手中的风筝线,包括谈男朋友这些私密的事情,小草都会征求老妈的意见,杨静的态度是支持支持再支持,这让女儿寝室里的同学都惊讶并羡慕不已,说这个老妈真开明。

过年时女儿北京回来,我们和杨静母女也一起聚了。当杨静讲到激动时,小草会抚抚母亲的膝盖,好像半是安慰半是哄的那种感觉,然后再递上餐巾纸,然后再下电梯时会挽一把母亲,这一幕无比温馨。

9  

一辈子的不原谅,是不是真的可以放下

一只无形的手在压着她,同时又在推动着她。在很多年里,杨静一直都有这种感觉。

杨静替丈夫戴孝戴了三年,里里外外,不是咖啡色就是黑的。张仲新走掉五六年,她没有买过一寸纱。之前穿的多是老同学不要的衣服,现在穿的也都是女儿“淘汰”下来的衣服。

十八年来从没有一个男人单独进出她的家,这也是她给自己立的规矩,怕别人说闲话。

十八年里杨静曾一次次地想,这个张仲新真是狠心啊,他管自己走了,我的一句承诺,要用一生去做,要用我一生的辛苦来换得女儿的幸福。

那个时候的杨静,面临着多重的困境,首先是她的身体和精神已经处于崩溃边缘,因为是过敏性体质,她不能打青霉素针。儿子走后她的心脏出了毛病,一直要服药。丈夫走后又得了贫血且一直未见好转。平时有个伤风感冒,只能吃中成药,就这样她基本就成了一个药罐子。

整整有七年时间,她的药没有停。后来医生对她说,你这个人已经全身都是药做的,是药就是毒,你要去锻炼,不能光是吃药吃药。

长辈有个健康身体是子女最大的福气,为了更好更长久地陪伴女儿,杨静决定做个改变。

那一年应该是2006年,小草10周岁的时候,从那之后一直到现在,只要是杨静一个人,她下了班就直接骑车去健身房。

十几年坚持下来了,先是做瑜珈,再是练器材,她看到了明显的效果,每年体检指标都是好的,心脏没问题了,贫血也基本好了。更重要的是精神状态,看杨静的言行举止,特别是思想观念,这哪像个退休近十年的人呢。

杨静说如果张仲新还在,我想我根本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是张仲新和小草,让我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

事实上她也要到后来才慢慢明白,跟女儿在一起,陪伴女儿的成长,那是她最大的幸福,也是唯一的幸福了,而且这也是张仲新留给她的最大的财富。

杨静说,一个人要惜福,珍惜你的幸福,你就会更幸福。我现在看我女儿就是越看越开心。如果没有这个女儿,我估计我也活不到现在。有这个女儿,我每天都会看到新的。

当年杨静和张仲新在一起,是认为她了解他,但她真正了解张仲新,却是在他走了之后,而且是往越后越了解。

杨静当年最记恨的一件事是儿子“五七”祭日那一天,到了很晚张仲新都不回家,最后是杨静的同学打电话给张仲新,说了狠话,说你还是不是人啊,你儿子“五七”你都不回来!

一直要到很后来,到张仲新去世之后,杨静才慢慢开始理解丈夫,他心里怎么会没有儿子呢,这可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啊,他一直在为那次回家的车祸而自责和内疚,那是一块紧紧压在他胸口的大石头。

象棋是张仲新不多的几个爱好之一,儿子活着的时候,经常和爸爸下象棋。儿子去了以后,他再也没有下过象棋,棋子、棋盘也藏了起来。儿子的一张照片张仲新一直藏在贴胸口袋里,从不离身,直到他最后去世。他对女儿小草的爱更是如此,不管回来多少晚,他都要亲亲女儿。

张仲新的战友和老乡王振进是最了解张仲新的,他们是一起入伍的兵,张仲新刚入伍的时候就非常拼,军事素质特别过硬,打靶射击的成绩特别好。因为那个时候能从农村里出来当兵是很不容易的,张仲新也是他们那一批中最早入党评上先进的。

张仲新天生善良淳朴,他觉得从淮北农村来到杭州安家落户且当了警察,这已经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了。社区的老人们需要他,而他的父母又不在身边,所以他就把社区的老人都当作了自己的父母,十几年如一日,一直在对他们尽孝了。

张仲新也是从老人们的需要中,感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甚至复查出肝有病之后,他还对人说过这样的话:死在家里还不如死在工作岗位上。

张仲新是把帮助老人当成了一种信念,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为了做好它,其他的事都可以忍受。

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杨静真正理解了张仲新。每个人都有自己真正重要的事要做,于张仲新,是帮助他人;于杨静,是兑现承诺。

18年了,杨静守了18年,承诺已经做到了:不做其他的“什么事”,专心把小草带大。

小草长大了,她自己也熬过了痛苦的涅槃,觉得自己新生了,虽然她有时嘴巴上还会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10  

最深厚的感情

杨静有时又觉得张仲新并没有离她太远。很多个夜晚,她感受到他,好像就在天花板上,但又比天花板还要高。

这么多年了,杨静一直记得张仲新对她的好。

杨静喜欢吃臭豆腐和羊肉,张仲新是不碰这些东西的,但为了让杨静高兴,他常常买这些东西回家,捂着鼻子烧给杨静吃。

出差回家,一定会给杨静带礼物,有时是衣服,有时是土特产。

杨静有点小洁癖,喜欢家里干干净净的,张仲新只要回家,一定会把家里的卫生再搞一遍。

因为杨静爱看电影,张仲新也常会买电影票带她一起看,后来也带着小草一起看,现在看电影成了杨静家生活的一部分,每年春节,母女俩都会看上一两部电影。

杭州冬天冷,杨静的手会生冻疮,结婚后,张仲新冬天不让她碰冷水,还耐心地给她搓手。结婚两年后,杨静就不生冻疮了。杨静说,身体是有记忆的,其实张仲新是一个感情非常细腻的人,就是一工作就忘我了。这些回忆是支撑我终身为他守住这个承诺的力量,总之,他给了我太多的念想。

很多年过去了,有一次,杨静路过建工社区,有一位老大妈还是认出了她,问她是不是张仲新的老婆,还说她现在瘦了。

杨静说,那一句普通的问话,对她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她忽然感到,她这辈子始终跟那个叫做张仲新的男人连接着,她一直不能原谅的并不是张仲新,而是她自己,是她自己选择了不放弃。

承诺是爱,是责任,是希望。

是她自己信守承诺,在苦难之后获得了内心的安宁。

如今,也许杨静还会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但那只是嘴上说说,在心里,她已经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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