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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恶声色有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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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化周刊Z1版~Z4版

■编者按

被列为禁书、奇书、才子之书的古典名著《金瓶梅》,究竟有多少可能的读法?为什么说它启发甚至胜过了《红楼梦》?书中一百回故事,如何暗藏着“雪隐鹭鸶”般深险幽微的人情世态?古代的市民生活与世风转变,又与今天的中国现实有着怎样的内在关联?你可以没有读过《金瓶梅》,但你不可错过格非“解毒”《金瓶梅》。格非新著《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首先将《金瓶梅》置于16世纪全球社会转型与文化变革的背景中详细考察,探索小说情节背后的社会史和思想史渊源;进而,46则优美隽永的“修辞例话”将全书关窍———勾连,为读者剖析《金瓶梅》写作的精妙处。

【内容简介】

洗去了“淫史”“禁书”身份的古典名著《金瓶梅》,在越来越多的读者和批评家眼中,其思想意义和文学价值已然超越了《红楼梦》。著名作家、学者格非在二十多年阅读和研究的基础上,高屋建瓴,洞幽烛微,写成本书,全方位解读《金瓶梅》这部经典之作。

《雪隐鹭鸶》将《金瓶梅》置于16世纪全球社会转型与文化变革的背景中详细考察,对作品所展现的风俗画卷、经济活动、观念变迁等诸多方面进行了深入浅出、生动精当的探讨。进而,作者以46则短小精悍的修辞例话勾连起书中关窍,为读者一一剖析《金瓶梅》写作的精妙处。

【作者简介】

格非 生于1964年,江苏丹徒人。1981年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2000年获文学博士学位,并于同年调入清华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格非文集》、《欲望的旗帜》、《塞壬的歌声》、《小说叙事面面观》、《小说讲稿》等。他的中篇小说《褐色鸟群》曾被视为当代中国最玄奥的一篇小说,是人们谈论“先锋文学”时必提的作品。其“江南三部曲”即《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是格非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酝酿构思,到2011年最终完成定稿的系列长篇巨作。

封面文章》

■南渡

格非第一次与《金瓶梅》相遇是在1987年。适逢《金瓶梅》删节版“内部发行”,学校通知,有研究需要的教师可以提交购书申请。23岁的他当时还是华东师大中文系写作教研室的助教,抱着不妨一试的态度打了报告,没想到获得批准。由于此书过于“珍贵”,拿到手后,格非并没有坐下来好好阅读,而是忙着四处向人炫耀。一群人兴奋的目光投过来,两个月后,书就失窃了。

第一次完整阅读是在几年后。某天晚上在北京,批评家朱伟和几位作家为《金瓶梅》与《红楼梦》的优劣激烈争论,“红迷”格非被朱伟的一句“不管怎么说,《金瓶梅》都要比《红楼梦》好得多”刺到了。一回上海,就急切地到学校图书馆找出《金瓶梅》看了一遍。

虽然仍觉得“所谓比《红楼梦》还要好的小说,在人世间是不可能存在的”,但读完《金瓶梅》后,格非对朱伟那句偏激的断语产生了“秘密的亲切感”———更准确地说,是“秘密的喜悦”。“又佩服又惊奇”,阅读的过程在他心里画下几个感叹号,“叙事技法太精彩,很多东西《红楼梦》都不具备。在那个年代,道德有其特殊的现实条件,我不能到处说《金瓶梅》有多么好,别人会用怀疑的眼光看我,所以我们周围爱看《金瓶梅》的人聚在一起,产生了一种不能言说的心领神会的感觉。”

而第一次把这“秘密的喜悦”集结在新书《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里分享给众人,花去了格非20年之久。

《金瓶梅》的情结

“雪隐鹭鸶”,源于《金瓶梅》第二十五回的两句诗:“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意思是,“白色的鹭鸶站在雪地里,不认真观察,很难发现它的存在,而只有等到它飞起的一刹那,你才会惊呼原来雪地里还藏着这么一只鸟。”在格非看来,这个意象,很容易让人体味到平常人情世态中所隐藏的深险湍流,“《金瓶梅》写人情世故,平时大家笑脸相迎,人情中尽是那些‘仁义礼智信’,人与人之间那种背叛、欺骗和倾轧,不到万不得已是看不见的,但当你看见时一切都太迟了,书名‘雪隐鹭鸶’就象征着人情的险恶。”

每隔两三年,格非都要将《金瓶梅》拿出来重读一遍。20多年来,光笔记就整理了许多遍。有时候,妻子也陪着一起读,格非偶尔能看到她泪眼婆娑地走出房间,那是西门庆死了,“女人看到这些东西怎么会动感情?”这个疑问在阅读中也有了答案。与20来岁被书中人物形象的生动和世情描绘的细致触动相比,人到中年,读到的东西更多。格非说,《金瓶梅》是这样一部作品,它等着读者成长,只有你成熟了,才能跟书里的某些东西完成对话。

在一遍遍的重读中,书里呈现的16世纪的人情世态与今天中国现实之间的内在关联,给了他一种极不真实的恍惚感。两个时代的勾连,在他笔下显现,一是政治法律、社会形势,二是人情。“人情是中国小说核心的问题,《金瓶梅》写的好像就是我家乡普通的农民百姓,都是家长里短的事,我突然发现,怎么经过了四五百年,还是这样,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人情更加空洞。”空洞在于,《金瓶梅》的世界是欲望化的世界,今天的世界虽也是欲望化的,但两者有一个很重要的区别:

“那时候人对物质的崇拜是直接的,比如西门庆觉得一个东西好,就直接拿回来吃用,看到美女也想去得到,他比较注重物质性的消费,来满足自己的声色之欲。我觉得今天完全不同了,我们对物质性不强调,可能会被某些数字、更抽象的东西所把控。比如对货币的崇拜,追求一种虚幻的成功。很多挣大钱的人并不特别讲究吃喝,但老希望自己的存款数字、力量在增长。比如,一幅画几亿元,它真的那么值钱吗?它通过稀缺性,让你觉得得到这个东西你真的很幸福,那么人就完全被控制了。我们今天,跟权力等抽象的东西更接近了。”

格非觉得,过去西门庆挣了钱以后为维持自己的势力,还不断帮助穷人,尤其是他周围的人,亲戚、伙计、仆人,在这个过程中显示他的力量,把他们都罩住。但今天也不一样了。今天的大佬们虽然延续着慈善行为,但实则掌握了社会的话语权,只是在扮演着慈善家的角色,扮演道德偶像。

在《金瓶梅》里,物质是虚无的,性是虚无的,人情也是虚无的。格非说,色情只是《金瓶梅》的外衣,是欲望的核心问题,《金瓶梅》中大量的色情描写,既受到明代色情小说泛滥的影响,又与“欲望”二字构成了对话。

时代之间的延续性给了格非恍惚感,但他并非想要借《金瓶梅》研究来讽刺当下这个社会。吏治腐败、法律衰弛、贪贿风行、人情往来盘根错节,这是中国自古以来一直就有的,格非认为,《金瓶梅》的伟大,因它堪称第一部全景式、多层次描绘社会人情及现实状况的旷世之作,就再现社会生活而言,即便是《红楼梦》也有所不及。

“阅读小说,你能更准确地把握那个时代,”而格非试图做一件事,就是通过小说,来做一种大的概念上的文化研究,“写这本书不仅仅是来欣赏、评价《金瓶梅》的修辞,它会涉及到非常多的东西,社会史、思想史,各个方面的内容,可以跟历史文献互相参考。”

诗人欧阳江河评价格非本人就是一本“百科全书”,读完《雪隐鹭鸶》,像被格非引领着“深入到大地以下500米的矿藏”,第一反应是要把《金瓶梅》中的“李瓶儿之死”再读一遍。李瓶儿作为一个将死的人来看待人生的方方面面,既有宗教的一面,也是一种虚无,里头还有情色和人性,“格非一一把它们呈现了出来。”

《金瓶梅》的文学比较

《金瓶梅》自问世以来,评点、考据、研究者众,蔚然形成一门“金学”。虽被称为“淫书”,但其实这部书绝非为写“性”而写“性”,它呈现了16世纪晚明社会的人情百态,可谓包罗万象,前人之述多矣。格非这次写成《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为“金学”大厦添砖加瓦,究竟有何新的发现,自然让人关注。

研究《金瓶梅》,首先要面对的是版本问题。格非用来作为研究底本的是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崇祯绣像本和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万历词话本,同时他还参考了中华书局1998年出版的《金瓶梅》会评会校本。选取前两者为底本,大概因为词话本最接近原著,绣像本经过大量文学化的润饰和修改,便于对照。

格非的评析未涉及具体的性描写内容,而是从经济、法律、宗教、伦理乃至哲学的角度条分缕析。格非提到的相关书籍资料包括《金瓶梅资料汇编》和《明史》、《明史纪事本末》等史学典籍,以及《王阳明全集》、《尼采思想传记》、《白银资本》等中外哲学、经济学等著作,其中有综合前人研究成果的一面,真正让人耳目一新的还是东西方哲学比较的部分。比如在《伦理学的暗夜》、《自然、本然与虚无》两篇文章中对东西方观念变革时代的比较。

格非发现,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另类哲学家萨德的作品与《金瓶梅》之间存在着思想或价值共同点。比如西门庆与萨德及其笔下的主人公一样,都具有强烈的反道德倾向,他们从根本上憎恶美德,藐视法律。但一个源于贵族梦的破灭,一个源于权力幻觉。萨德之后,哲学家尼采继续批判道德,他认为道德的基础,恰恰就是不道德。主宰道德的,不过是这样一种斗争关系:弱者视强者为恶,强者视弱者为贱,这和《金瓶梅》的指向何其相似。

《金瓶梅》中没有贤人,只有恶人、愚人、痴人、妄人,有的人更是将各种人性丑恶集于一身。比如道德观念中最“恶”的西门庆、潘金莲。可是书中也呈现了两人性格中“真、趣”的一面。潘金莲说话办事比起深藏不露的孟玉楼,可谓直爽,恶也恶得毫无掩饰。她口角伶俐,活泼机趣、淹然百媚,然而行事之狠毒令人发指。所以恶与美(外貌美)、真并行不悖。西门庆财运官运都可谓亨通,妻妾成群,帮闲众多,小厮鞍前马后伺候。回到家里,俨然小王国的国君,在社会上则左右逢源,很少遇到挫折。在当时社会里是最具生活自由度的一类人,得以尽情展现其贪财好色的本性。他的生活,是人性自由伸展后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模本。这两个书中主角,都有强烈的“真性情”,同时也是为传统道德所不容的反人伦无节操之人。但作者持有“无善无恶”、“既是又非”的相对主义价值立场,让他们的形象无法简单评判,崇祯本作者更是立足于“去道德化”立场,对文本加以改造,使《金瓶梅》的虚无色彩更为浓厚。

为了更好地阐释《金瓶梅》的伦理道德立场,格非把《金瓶梅》置于16世纪前后全球社会转型和文化变革的背景中详加考察。他发现,西方的社会革命与思想变革,是在“自然”的名义下进行的,或者说,对“自然”的发现,构成了反基督教主义、反道德主义以及反理性主义的一个重要参照,《金瓶梅》的“嫉伪”和道德批判,也有一个重要的参照物,它不是萨德、施蒂纳、尼采的“自然”,而是佛教与阳明学“无善无恶”的“本然”。这使《金瓶梅》出现了用禅宗“真妄”取消善恶是非的倾向。这种中西方思想背景的对比很有意思,虽然源头不同,在思想发展的枝干上结出了不同的果实,但在文学作品这个层面上,却展示出异曲同工之妙,盖因人性相通,人们的行为模式在一些触及本性的方面,是不分东西的。

这类研究当然不是为潘金莲、西门庆“翻案”,而是希望读者能够超越简单的是非善恶看待书中芸芸众生。《金瓶梅》的时代距今已有400多年,而书中描摹的人情人性,与当今社会有多大差异呢?格非也在序中明言:当今中国社会状况的刺激以及这种刺激带给他的种种困惑,也是写作此书的动因之一。因此,即使时移世易,关于《金瓶梅》的话题,还可以继续下去。

《金瓶梅》铺展的人生

如果不是肉欲色相的诱惑以及作为禁书所挑逗起的好奇心与求知欲,到底会有多少人愿意深入探究《金瓶梅》与它所呈现的声色及虚无,因此,这对于“金迷”们来说是一件孤独又团结的事业。作为中国章回体小说第一部虚构之作,《金瓶梅》借《水浒传》中的“武十回”为契机展开叙述,全景式、多层次呈现了16世纪的中国。虽然长久以来人们对它的误会与曲解从未停止,但也就是在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大胆色欲下,事情与人伦才得以生动展现。而在这本书中,格非正是将整个《金瓶梅》的故事联系明代社会史和思想史的脉络,放置于16世纪前后全球社会转型和文化变革的背景中去考察。

此前对于《金瓶梅》的解读,《秋水堂论<金瓶梅>》已达到了文本分析上的细致入微,在2011年,学者曹亚瑟就曾将十年研究付诸《烟花春梦:<金瓶梅>中的爱与性》。同样是将其搁置于朝代的大语境中研读,这一次格非的深刻来得更为通透彻底。

在三卷式的安排下,从经济与法律、思想与道德以及修辞例话三方面切入,阐述了《金瓶梅》与明代社会中的法律与经济关系、与阳明心学及从萨特到尼采的西方启蒙思想的关系,以及一些细枝末节的趣味文本分析。通过分析,他推测《金瓶梅》作于明嘉靖中后期至万历初年之间,发生地立足于作者虚构的清河,并且试图反映包括南方乃至全国的一般经济及社会状况。对于作者的身份,格非也有“走南闯北与商人打交道的经纪人”之推测,而至于书名,他否定了取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三人之名的说法,更倾向于其后的隐喻,即回转于富贵人家骄躁奢靡之中的女人与欲望———声、色、虚、无。

在对金钱崇拜、白银流通、明代经济运行中的“同心圆”现象这样的阐释外,本书最出彩且玄而又玄的篇目来自于第二卷对思想发展变迁的阐释。格非认为,与作为明清时期思想革新运动的阳明心学相同,《金瓶梅》是借章回之体,圆批判现实之意。在大是大非上,评判善恶已没有意义,释放人性之欲,根根本本先从“真”。至于最后一部分的文本分析,聊了潘金莲毒杀武大郎后邻居们的反应,聊了“撞了个满怀”这件事在淫逸勾当中的常见性与必要性,聊了西门庆常光顾的妓院中妓女郑爱月到底为什么不爱说话,也聊了李瓶儿手握一副好牌却被自己打烂的遗憾等等。从原著出发,由细节入手,言之凿凿,十分风趣。

本书的可贵之处便在于,在不曲解的基础上,格非提出了“不以个人好恶来评判人物”的标准,并且将这一切时时处于大背景之下作全盘考量。也许就如他所说,“我们至今尚未走出金瓶梅作者的视线,换句话说,我们今天所经历的一切,或许正是四五百年前就开始发端的社会、历史和文化大转折的一个组成部分。”

(原标题:善恶声色有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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