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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墙倒塌三十年:依旧失落的东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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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最天下

作者/陈英 钱伯彦

1989年11月9日,柏林墙轰然倒下。它不仅开启了两德统一的进程,也象征着冷战时期的结束。但历史并未像福山所言“自此终结”——三十年过去,民粹在各国迅速崛起,新冷战似乎一触即发。

在柏林墙倒塌三十周年之际,界面新闻重新走访了铁幕的东边。从纪念活动的柏林现场到民粹泛滥的东德小镇,从政策亲历者的口述到异见艺术家的表演,从经济转型的奇迹到社会融合的挣扎,我们站在现场去还原历史,我们拆解历史来反思当下。下一个十年,国际秩序将走向何方?

两百场免费音乐会、连续七天的庆祝活动……11月4日至10日,德国首都柏林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中。

30年前的11月9日,阻止民主德国德居民逃往西柏林的柏林墙轰然倒塌。东德地区开始了漫长的改革。

但直到十年前,东西德难以弥合且巨大的贫富差距,始终是各大发展经济学教材上地区发展不均衡的经典案例。彼时,困扰前东德五大联邦州的最核心经济指标——失业率甚至高达14.7%,超过同期西德联邦州的两倍有余。

几乎没有人能够预测到,此后东德经历了长达十年的经济繁荣期,并正以惊人的速度追赶西德——至少在数据层面如此。

慕尼黑ifo经济研究所和德国政府公布的《德国统一年度报告》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末,前东德地区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已经达到西德地区的75%,而东德地区去年1.6%的国民生产总值增长率甚至还要高于前西德地区的1.4%。

另外,前东德联邦州的平均家庭可支配收入也达到了西德地区的85%,计入购买力的可支配收入更是已经达后者的92%,甚至已经高于诸如下萨克森、萨尔州等相对欠发达的原西德联邦州;对于退休人员而言,东德地区的平均退休工资同样也已经达到了西德地区94%的水平。

即使是曾经困扰联邦政府许久的失业率问题,东德地区也在过去十年取得了长足进步。联邦劳动局的数据显示,东德各州2018年的失业率为6.9%,与西德地区4.8%的差距已经十分微小,而在过去30年内,两德之间的失业率始终相差十个百分点以上。

德国16个联邦州的平均税前年收入对比。东德五州(灰色部分)尽管仍无法比拟西德地区,但差距正在持续缩小。图源:Gehalt.de

但是在这些漂亮的经济数据背后,东德的政治和社会形态却又展露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意涵。

排犹、仇外、右倾、激进是东德地区始终无法摘掉的标签,尤其是在经济高速发展的近十年间,这些负面标签反而越粘越牢。

就在两个星期之前的10月27日,东德五州之一的图林根州举行了地方选举。左翼党和极右翼的选项党分别以31%和23%的得票率获得大胜,而默克尔的基民盟和前总理施罗德的社民党在地方大选中仅能充当配角。左翼党的前身也正是东德的执政党统一社会党。

图林根州极左和极右强势的政治格局也是东德五州的缩影。

而在东德地区经济实力最强的萨克森州,当街殴打犹太人、左右翼大规模冲突、公然行纳粹举手礼更是屡见报端。

如何解释增长的经济与愤怒的民意之间的矛盾?

多年以来,许多观察人士和学者都将东德问题的症结归咎于居民的认同感缺失。其根源可以追溯到当年简单粗暴地将西德模式强加于前东德地区,以及政治正确式地否定东德时代一切制度和组织形式所带来的连串后果。

但是该观点同样无法解释的是,不仅仅是“怀旧”的老东德人,即便是未曾经历过苏联时代的新生代东德居民也同样对现状充斥着不满。

据《德国统一年度报告》的调查,超过一半(57%)的东德居民感觉自己是国家的二等公民,仅有38%的东德居民认为两德统一是成功的,而这个比例在40岁以下的东德青壮年中反而更低,仅为20%。

那么,东德五州到底还缺什么?答案或许就是:希望。

大企业去哪了?近十年来,拥有资本和技术优势的德国超级企业对于城市或某一地区的经济提升作用愈发明显。遗憾的是,德国的Dax指数三十强企业无一将总部设在前东德地区。即便是将范围扩大到在德企业100强榜单,将总部设立在东德地区的企业数量也只有一家:道达尔中德石油公司——一家法国公司。

东德地区究竟有多么不受企业家待见?

不仅曾经总部设于东德小城耶拿的蔡司公司拒绝迁回旧址,即便是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将总部迁回柏林的西门子集团和德国铁路公司也同样阳奉阴违地仍在慕尼黑和法兰克福保留了集团的管理职能部门,实际政令也皆出自于这两座城市。

东德地区并非没有区位优势,至少东德人拥有其引以为傲的褐煤资源。但是当地煤矿却几乎都被总部位于西德的莱茵集团、Eon集团等能源巨头们所掌控。而东德人拿得出手的能源企业只是VNG,一家靠着向西德地区输送俄罗斯天然气而存活的“倒爷”公司。

在高新技术或者消费品领域,东德地区交出的成绩单就更为惨淡。

一直以来被东德各州树立为成功典型的企业有:精密仪器生产商业纳公司(Jenoptik)、香槟制造商小红帽公司(Rotkäppchen-Mumm-Sektkellereien)、创业范例的文具用品公司Böttcher等。但是这些企业不足10亿欧元的营收额不仅无法与西门子这种动辄近千亿欧元营收的公司相比,甚至连带动当地经济都显得力不从心。

大企业的缺位所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研发、管理等高端岗位在东德地区的严重稀缺,东德五州在德国的定位始终无法摆脱资源提供者和生产基地。对于东德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而言,几乎只有背井离乡去寻找专业对口的就业岗位,或者留在家乡屈才地从事低端职业两种选择。

仅以研发费用为例,根据德国教育与研发部的统计,2018年全德研发投入超过880亿欧元,其中东德五州占比不足十分之一。

研发能力的低下还直接体现在东德地区优秀学府的稀缺。截至2019年,德国政府已经进行了三轮精英大学的评选,入选大学机构将得到联邦政府的大笔财政资助。但是在11所精英大学中,东德地区仅有一所德累斯顿理工大学入选。

即便如此,关于德累斯顿理工大学仅仅是依靠东德这张牌才走后门入选的质疑声从未停歇过。包括斯图加特大学、达姆施塔特理工大学等综合实力丝毫不逊于德累斯顿理工大学的学府无法入选精英计划,在许多媒体看来,正是针对南德两州科研实力过于突出而做出的妥协。目前,南德两州在11所精英大学中已经占据了6个名额。

年轻人去哪了?东德地区高等教育乏力现状的根源是什么?其中一个无法回避的原因就是生源匮乏。

自从柏林墙倒塌以来,已经有超过200万东德居民迁往西德地区;即使算上从欠发达地区流入东德五州的人口,东德地区的净流出人口也已超过了120万,相当于1990年东德解体时14%的人口数量。其中流出人口绝大多数均为年轻人。

这一趋势也明显体现在生产力数据指标上。根据《德国商报》的统计数据,东德地区在2000年尚能贡献81.34亿有效工时,而这个数字到了2018年仅为73.66亿有效工时。但是与此同时,西德地区各州的有效工时却增长了12%以上。

1990年至2035年,除了首都柏林周边,东德五州都是人口流出地区。图源:BBSR

越来越多的东德中年人陆续到了退休年龄,同时越来越少的年轻人进入就业市场。从这个意义而言,即便东德地区的经济停留在十年之前的水平,该地区的失业率也会自动下降。当然,老龄化引发的失业率下降的代价,自然是经济活力的彻底丧失。

更令东德地区的未来蒙上阴影的是,人口流失和老龄化在未来甚至还会呈现出加速趋势。萨克森州政府就预计,该州现有的200余万就业人口到2030年将进一步下降30万;而预计到2035年,东德所有州的人口都会出现超过15%的萎缩。值得注意的是,东德地区人口完成第一次15%的负增长用了近30年,完成第二次15%的负增长却预计仅需十年时间。

不可否认,即便是经济发达的西德地区也同样面临着老龄化的挑战,但是凭借引入难民、开放技术移民等诸多政策,来自东欧、独联体国家以及阿拉伯世界的年轻人大大缓解了人口问题。目前,总人口达8310万的德国已经是西方世界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移民净流入国。

既无法提供高端技术就业机会,还充斥着排外情绪的东德地区很难吸引外国技术人才常驻,更多的外国大学生更倾向于选择东德作为前往巴伐利亚等富裕联邦州的跳板。

“在校园里并没有问题,但是到了城里,那里的居民并不愿意跟我们用英语交流,尽管他们都会说英语”,来自印度的Niyantkumar Mehta向笔者诉说道。

27岁的Mehta就读于位于东德的马格德堡大学,这座同名城市也是中国高中物理课本上所提及的马德堡半球试验的发源地。大概半年前毕业后,Mehta并没有留在马格德堡,而是选择南下慕尼黑就业:“东德那里并没有什么合适的就业机会,而且在巴伐利亚这里说英语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Mehta的顾虑远非孤立个案。

另一个典型的案例则来自于东德第一强州萨克森州的明星企业家:安德里亚斯·冯俾斯麦。

他也正是“铁血宰相”、帝国舵手俾斯麦的曾曾孙。小俾斯麦目前在德累斯顿经营着一家纺织机械制造厂,并于2016年建立了“向世界开放的萨克森州”协会。

促使小俾斯麦创立该协会的初衷,源自他前些年的招工困难经历。面对几乎所有德国媒体,小俾斯麦都喜欢分享这样一个故事:“在我的企业,一个年轻人需要九年时间才能成长为合格的专业技术人员,但是现在公司根本无法招到足够的年轻人。曾经有一名来自北威州的土耳其裔求职者在拒绝我们提供的销售岗位时这么说:‘我不认为我和我的家庭在萨克森生活能够感到安全快乐’。”

命运在西德手里即便算上柏林,东德去年GDP仅相当于整个德国的15.3%。而没有大企业,也没有年轻人,东德人应当如何自救?

从要求联邦政府继续在东德大规模投资基建项目,到将东德划为放松管制的自由经济贸易区,甚至是iwh经济研究所提出的直接放弃人口萎缩的乡村地区、专攻城市发展的弃车保帅之策,东德各大智库的对策不可谓不多。

遗憾的是,东德的命运并不由东德居民决定。真正能够决定东德未来的依然是掌握着资源的西德人。

对于此,位于萨克森州波兰边境地区的卢萨蒂亚(Lausitz)和格尔利茨(Görlitz)居民最具备发言权。

这两座小城的产业结构十分单一,其中卢萨蒂亚严重依赖当地的露天褐煤矿开采基地,而格尔利茨则主要依靠西门子集团发电业务旗下的燃气轮机工厂。

但是在不到一年时间之内,这些支柱产业就被千里之外的慕尼黑人和柏林人轻松摧毁。

2019年2月初,柏林方面宣布为了达成减排目标,将于2038年前彻底放弃所有燃煤发电,卢萨蒂亚的褐煤矿将被关停;而西门子集团同样在资本和环保的双重压力下,决定缩减并剥离发电业务,格尔利茨工厂也将彻底关闭。

尽管西门子宣布将在格尔利茨新建一个氢能源研发基地以抵消关闭工厂的负面影响,但是新研发基地不仅根本无法提供如此多的就业机会,而且在格尔利茨这个甚至没有大专院校的小城,也根本没有合格的氢能源专业人才。

即便是在创造了德国六分之一就业机会的汽车行业,东德人的命运同样掌握在“西德佬”手中。

直到1991年,萨克森州的茨维考市一直是苏东集团著名的汽车城,曾经闻名一时的卫星牌汽车总部就位于该城。但在两德统一之后,卫星牌轿车就在大众、奔驰、宝马们的冲击下迅速倒闭,工厂最终也被大众收购。

如今,大众仍在茨维考雇佣超过8000名员工。为了彰显对东德的照顾,大众大手一挥将新电动车型ID3分配给了茨维考工厂,茨维考工厂也由此成为大众集团下第一个具备大批量生产能力的电动汽车工厂。这听上去前景光明,但却无法掩盖东德地区毫无话语权的现状。

即便是对茨维考工厂关爱有加的大众,也没有将真正的拳头级产品高尔夫8留给茨维考,更妄论大众当下更关心集团在土耳其建厂计划。

除了企业投资之外,东德地区在政治上也开始逐渐吃光了两德统一的红利老本。

一直以来,西部各州以税收形式的补贴和基建投资都是促进东德经济增长的重要手段。这其中就以“德国统一交通基建计划”最为明显。该计划中,西德政府承诺修建15条高速公路和高铁线路连接东西德。目前,除了沿海的A20高速以外,其余的基建项目已经几乎完全完工。

基建项目修无可修的背后是西德居民30年来连续不断缴纳的“团结税”。相比与上世纪90年代西德居民踊跃缴纳援助东德的团结税,如今却有超过63%的西德人认为应当彻底废除该税目。即便是默克尔政府也已于今年8月将于2021年取消团结税。

2011年起,团结税的财政收入已经大于对于东德的援助额,团结税也被多数人视为政府创收的手段。图源:世界报

30年来,已经习惯于西德输血的前东德各州始终没有发展出其区位优势。当从未经历过冷战的新一代西德年轻人对此感到疲倦之时,当身后的东欧诸国开始大力吸引投资之时,前有狼后有虎的老东德还有未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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