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兰难以承受的纯真
在由英国经济学人智库(EIU)发布的全球和平指数中,新西兰在过去十年都未跌出过前5名。新西兰远离世界上的各种战乱,也没有明显的内部矛盾。内部政治稳定,传承自英国的威斯特敏斯特式议会有着超过150年的历史,从未出现重大变革。新西兰社会中有超过200种不同文化背景的民族,最近30年也没有出现过基于种族的大型骚乱。
对普通新西兰民众来说,包括恐怖主义在内的社会动荡是如此的遥远 —— 偏安一隅的岛国,报纸国际版所报道的种种乱象,感觉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而这一代人记忆中,上一次官方认定的恐怖袭击还得追溯至1985年的彩虹勇士号爆炸事件,而那次事件背后的元凶,则是法国政府(注:彩虹勇士号为绿色和平组织的第一艘舰船,1985年前往南太平洋抗议法国在该区域的核试验,停靠在新西兰奥克兰港时,遭到法国特工袭击沉没)。
●绿色和平的彩虹勇士号,停泊新西兰时被法国特工炸沉 / Wikipedia
正由于此,造成50人死亡的基督城枪击事件对所有新西兰人所带来的震撼,是外人难以切身体会的。副总理温斯顿·彼得斯(Winston Peters)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新西兰从此失去了她的纯真。“loss of innocence”也成了各国媒体报道中常出现的标题。
但这一“纯真”的丢失,并不意味着国家今天才需要开始面对种族主义和极端主义所带来的威胁。从建立殖民地伊始,种族关系所带来的挑战就从来没有远离过号称是“最后一片净土”的国家。
新西兰从一开始就是众多殖民地的另类。建立国家的基础来自于英国王室和新西兰土著毛利人所签署的《怀唐伊条约》(Treaty of Waitangi)。两方通过条约建立了理论上平等的伙伴关系,毛利人通过将治权转让的方式,获得了英国王室对他们财产和文化的保护。
●《怀唐伊条约》签署现场,该条约被视作定义新西兰政府和毛利人关系的重要文件 / 网络
在一些方面,这一承诺得到了部分实现。虽然被限制在为毛利人单独设置的选区内,但毛利人男性于1867年就在新西兰获得了选举权,并在1902年被扩展为普遍选举权。相比之下,澳大利亚的当地土著在1962年才获得完全的选举权。
但历史上更多的则是政府对毛利人权益的侵犯——从禁止在学校等官方场合内使用毛利语,到以各种手段兼并收购毛利人土地。自从欧洲人到达新西兰直至建立殖民地政府,毛利人的权益和势力范围一直在不断退缩。
持续的土地兼并直接引发19世纪40年代开始的新西兰土地战争,导致传统毛利社会瓦解,大量毛利人从此失去自己部落的传统土地,向城市迁徙并沦为贫民。从毛利人的角度来说,族群今天所面临的众多社会问题,根源都可以追溯至这100多年前的历史原因。
●肇始于19世纪40年代的新西兰土地战争最后升级为毛利人对英国统治的抵抗 / Wikipedia
在毛利文化中,土地、传统及经济是融为一体的。土地的失去直接导致了文化和经济根基随之失去。
直到一百多年后的1970年代,环保主义,女性主义,反战声浪和民权运动都开始在新西兰逐步走入主流。在这一大环境下,新西兰也经历了一次“毛利文化复兴”(Māori renaissance)。
1975年,新西兰通过了《怀唐伊条约》法案,正式从法律层面承认条约的有效性。法案设立了怀唐伊条约仲裁庭,审查政府过去违反条约的行为并对赔偿范围作出建议,包括归还土地,经济赔偿,公开道歉等措施。这一追偿问题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毛利人抗议现场 / 网络
但更重要的是,这一复兴运动将本国种族关系的发言权从白人手里夺了回来。无论过去百年的事实如何,新西兰的白人通常都会毫不迟疑将本国的种族关系描绘成西方社会最好的案例。
随着毛利人口增长和文化复兴,毛利文化才开始真正进入主流社会,双语环境重新出现在学校,政府及各个公共服务里。毛利语在1987年被正式承认为官方语言,但也是从1970年代开始,新西兰官方开始正式宣扬及鼓励“二元文化社会”。
但对历史陈案的了结中也出现了不少反对之声。2004年,时任新西兰主要右翼党派国家党党魁唐纳德·布拉什(Don Brash) 在奥克兰发表演讲,直指毛利人受到特殊优待,国家赔偿直接导致了毛利人形成了“索赔产业”。
●前右翼党派国家党唐纳德·布拉什对毛利人的批评引来全国的瞩目 / 网络
讲话被广泛批评为挑动种族矛盾。但在民调中,支持率常年保持在30%以下,一直落后于工党的中右翼主要政党国家党从此获得了超过40%的支持率,至今也几乎从未跌破这一水平。
从此之后,随着亚洲移民的增多,新西兰官方的政策立场从90年代起,逐渐从“二元文化”变成了多元文化,变成了今日所见的“大染缸”社会。但就像过去一百多年一样,虽然新西兰人自己很乐意相信本国种族关系良好,令人不安的声音和现象却从来没有断过。
2017年新西兰大选后,新西兰诞生了首位难民出身,原籍伊朗的国会议员 Golriz Ghahraman。除了这一特殊身份,她也是新西兰议会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同时包含绿色政治、难民、穆斯林、人权律师等众多“特殊”身份标识的议员。
●新西兰首位难民出身议员 Golriz Ghahraman / 网络
因此从当选开始,她在各个社交网站上的账号就遭到了持续不断的攻击,但新西兰的媒体却少有重点关注她遭遇的报道。另一方面,她作为人权律师的历史却被翻了出来,各大媒体和评论家多次质疑她在国际法院中为卢旺达和柬埔寨人权罪犯辩护,是否也反映了她的政治立场。
2018年,加拿大两名著名右翼成员准备在奥克兰举办演讲。该活动在进入公众视野之后,奥克兰市政府宣布收回其租用政府场地的许可。而在新西兰,反对党和媒体常常宣称新西兰政府封杀并拒绝他们入境,损害了个人的言论自由。虽然并未有拒绝入境这种事情发生 —— 外交部长也明确表示没有拒绝签证的理由。
同年,导演了电影《雷神3》的新西兰毛利裔导演Taika Waititi 在采访中相当直接了当的表示新西兰是一个种族主义国家。国内众多右翼新闻评论人群起反对,称他“忘恩负义”,毛利人“过于贪婪”。 而新西兰一新闻网站的编辑也曾在Twitter 上表示,网民对该新闻的评论,只有10%适合在网站上刊登。
●Waititi为新西兰人权委员会拍摄反种族主义影片 / Youtube
而在去年造成巨大争议的联合国《安全、有序和正常移民全球契约》(Global Compact for Safe, Orderly and Regular Migration),在新西兰也引起了广泛讨论。一份没有约束力的框架性文件,在基督城选区的国会议员口中,变成了一份会让国境洞开,决不能签署的文件。
恐怖袭击发生后,反对党新西兰国家党悄悄撤下了征集民众签名反对签署协议的请愿。被问及原因,党魁 Simon Bridges先是否认这一举动和恐怖袭击有关,宣称页面在几个星期前就已经被撤除。媒体发现谷歌缓存页面和不少民众留下的截图均可以证明Bridges 说谎之后,说法也变成了“一名情绪激动的低级职员在袭击发生后,自作主张删除了页面”。被问及是否还会恢复该页面时,Bridges只是简单表示“不会了”。
●现任新西兰国家党党魁Simon Bridge / 网络
由于新西兰的独特历史起源,新西兰社会从来就不是以欧洲文化为主的单一文化社会。对于多元文化社会,虽然不能说所有人都认同,但人们已经在某种程度的二元文化社会中生活了上百年,这已经成了新西兰社会的一部分。
不过,从立国之始,无论是源自文化误会、对政治及经济利益的追求、或是纯粹的种族歧视或白人至上主义,种族问题一直没能远离新西兰主流舆论。但是在过去,从来没有见到过大规模种族歧视相关暴力事件的新西兰媒体和社会,并未感受到解决这些问题的紧迫性。
但在基督城事件发生后,新西兰人将不得不直面种族关系问题。虽然新西兰从来没有完全纯真过,但从3月15日开始,新西兰人再也无法逃避了。(责编/朱逸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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