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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为什么有一群“东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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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下旬,微博上流传这样一则消息,称阿富汗塔利班斩首了一名女子青年排球运动员。

这条没头没尾更无法证实的消息,其实在国外也是一笔糊涂账。

经查证,消息的源头,是一家波斯语媒体《波斯独立报》,报道中称来自某阿富汗国家女排队的教练透露,阿塔对阿富汗女排队员玛加宾·哈基米(Mahjabin Hakimi)进行了斩首。

后经英媒《每日邮报》等转载传播,影响力急剧扩大。

然而后来多方证据显示哈基米并未被斩首,死因不明,有自杀或被其夫家谋杀等多种说法。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孤证新闻,没有下文,至今真相不明。

这事到底跟阿塔有没有关我们下不了结论,但是哈基米的长相却令很多人感到好奇,这具有明显蒙古人种特征的面相,为什么出现在阿富汗?

关于这名阿富汗女排队员遇害一事的“独家报道”,来自一家波斯语媒体,这其实并非偶然。

哈基米“被斩首”的舆论在印度社交平台上发酵后,印度非营利性事实核查组织Alt News联系上了一位哈基米的亲戚。后者向Alt News分享了一张图片,据称是哈基米葬于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的墓碑。

这块墓碑的碑文是用波斯语写就的

我们知道,阿富汗的主体民族是普什图族(虽然也只占总人口四成),持普什图语。那么这块墓碑的主人,应该是阿境内持波斯语系的族群。

波斯语的核心区,当然是伊朗,而整个波斯语系向东延展到阿富汗的北部和中亚的塔吉克斯坦等地。

在阿富汗,“波斯语用户”除了占全国人口三成的塔吉克人之外,还有一个,就是面貌上极具东亚特征的哈扎拉人

波斯语系分布

哈扎拉人生活在阿富汗中部,是阿第三大族群,大约有600-800万人,约占总人口的15%-20%。

哈扎拉人在历史上就皈依了伊斯兰教什叶派信仰,接纳了波斯语言文化作为母语,尽管中间掺杂着不少蒙古语和突厥语词汇。

为什么在并不跟东亚接壤的阿富汗中部,会聚集这样一个具有明显蒙古人种特征的族群?

有关哈扎拉人的民族起源问题,学术界一直存在争议,但基本观点可概括为三类:

一是本土起源说,认为哈扎拉人早在亚历山大时期就居住在阿富汗中部地区。

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就提过,在阿富汗遇见了一种长相像中国人的人,这被认为能够侧面证明哈扎拉人在蒙古大军西征前就存在。

二是蒙古后裔说,认为从生活传统和相貌上来看,哈扎拉人是成吉思汗西征军队中蒙古士兵的后裔,这一观点得到诸多学者的支持。

普通的哈扎拉民众

三是混血人种说,认为蒙古人和突厥人于13世纪后半叶定居在阿富汗中部,并逐渐与当地居民融合形成了哈扎拉人。

但不管历史上哈扎拉人是不是外来的,它在阿富汗国内却实打实是“外来户”的待遇

自从现代阿富汗国家形成,哈扎拉人就屡屡遭到主体民族歧视和迫害,处境极其边缘化。很多人被迫逃到国土中部的山区哈扎拉贾特,该地区以巴米扬为中心,横跨多个省份,占当时阿富汗领土的三成。

哈扎拉人在阿富汗的历史,简而言之,就是被迫害、然后流亡、然后抗争。

王国时期的哈扎拉人,就是在被奴役和反抗中度过的。

在多斯特·穆罕默德·汗统治的巴拉克扎伊王朝,哈扎拉人虽被课以重税,但还在部分地方得以自治。到了阿卜杜勒·拉赫曼·汗执政时期,哈扎拉人遭到其军事手段镇压,还因遭遇屠杀和被抢夺财产而流亡多地。可以说,拉赫曼的残暴统治形成了哈扎拉人和普什图人的长期民族仇恨。

据统计,哈扎拉约60%的人口在20世纪初被消灭。没收土地、强迫改信逊尼派、破坏社会制度等等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

到了穆罕默德·纳迪尔·沙统治时期,对哈扎拉人的普什图化政策进一步加剧,其委任的哈扎拉贾特总督在当地推行去哈扎拉化政策,要求哈扎拉人接受普什图语言和文化,弱化哈扎拉人的历史记忆,更改哈扎拉贾特传统地名,禁止传播哈扎拉民族历史和文化。

阿富汗人口分布图

在“普什图化”进程中,哈扎拉人被迫隐瞒身份以获得阿富汗的国家身份证。据说,直到20世纪70年代,一些逊尼派讲师还在布道,声称杀害哈扎拉人是通往天堂的关键。

苏联入侵后,哈扎拉人在巴米扬省成立了“阿富汗伊斯兰联盟委员会”,用以团结普什图族、共同抗苏。什叶派老大哥伊朗大力支持该委员会,通过外部军事支持和经济援助助其打击苏联军队和其傀儡政权,更于1987年9月帮助在伊朗境内流亡的8个哈扎拉民族政治组织建立“阿富汗伊斯兰革命联盟”,即所谓的“八党联盟”。

尽管当时的阿官方废除了对哈扎拉人的奴役,但阿国内其他族群对哈扎拉人的敌意和强硬姿态从未停止。

苏军败退后,阿国内很快重新陷入混战局面,而其中伤的最深的,仍然是哈扎拉人。

1993年的“阿夫沙尔事件”是阿富汗内战期间普什图、塔吉克军阀针对哈扎拉人的集体屠杀行动,导致约700名哈扎拉人丧命。

1995年,“伊斯兰团结党”主席马扎里和其他党内核心成员被塔利班集体处决,哈扎拉民族政党转入低潮期,哈扎拉人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人道主义危机。

直至阿塔1996年占领喀布尔后,哈扎拉人为保生存与北方联盟联合,一致对抗以普什图人为主的阿塔。

1998年,哈扎拉贾特被阿塔占领,哈扎拉人遭遇了来自阿塔的多次屠杀,特别是当年8月发生在马扎里沙里夫的大屠杀给哈扎拉人留下了惨痛记忆,保守估计约有超过2000人遇难。

阿塔对于哈扎拉人的政策和态度,从当时的塔利班发言人兼巴尔赫省省督阿卜杜勒·马南·纳伊兹的演讲中就可见一斑:

“哈扎拉!你要逃到哪里去?如果你跳到空中,我们会抓住你的腿,如果你进入地球,我们会抓住你的耳朵。哈扎拉人不是穆斯林。你可以杀了他们。这不是罪恶。我们不会让你们离开。每个边境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而根据世界哈扎拉委员会的统计,在1994年-2001年间,大约有3000名哈扎拉人被阿塔残忍杀害。2001年3月巴米扬大佛被阿塔炸毁一事更引起了世界范围内的不满。

巴米扬大佛的对比照

2001年阿富汗战争爆发,塔利班政权倒台,哈扎拉人的境遇看似有所好转,该族的哈吉·穆罕默德·马哈吉吉还参加了2004年的总统选举。

但新建立的阿富汗“民选政府”也并没有给哈扎拉人等少数民族提供足够的安全服务,对哈扎拉人的忽视和公然歧视在阿富汗一直存在。

塔利班虽然退出了阿中央政权,但对哈扎拉人的威胁尤在。而2015年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呼罗珊省”(IS-K)出现,使得哈扎拉人的处境雪上加霜。

他们成为了IS-K频频发动大规模血腥袭击的对象,这个族群的名字更因为这种恐袭而屡见报端。IS-K对哈扎拉人发动袭击,也被认为是削弱伊朗在阿富汗的利益,从而对伊朗以军事援助等手段介入叙利亚局势、支持巴沙尔政府的举动予以回击。

据不完全统计,仅仅从2014年-2018年,阿富汗的哈扎拉人在各类袭击中的伤亡人数就已经超过了2000人,遇害者也包括了手无寸铁的妇女和儿童。

无差别袭击,斩首,绑架,自杀式爆炸,都是哈扎拉人可能遭遇的问题。在游行示威或宗教仪式期间,哈扎拉人聚集的学校、教育中心、清真寺、商店和街道等各种公共场所乃至示威队伍都成为了大约30起自杀事件的主要目标。

阿塔还将高速公路作为绑架、斩首、劫持人质和赚钱的绝佳目标,借此对哈扎拉人进行威胁和恐吓。

比如2018年10月27日,阿塔从位于乌鲁兹甘省 Khas地区的一个名为 Kondolan的地方开始,精心策划了对若干哈扎拉居民区的大规模袭击,据称造成至少31人死亡、7人受伤、496人流离失所。

阿塔更是在2021年8月15日重归喀布尔后,在巴米扬省摧毁了前哈扎拉领导人阿卜杜勒·阿里·马扎里的雕像。

如今阿塔重掌政权,多少还收敛一些,IS-K则是杀人不眨眼。

今年5月8日,IS-K在喀布尔萨耶德·舒哈达高中校门口发动汽车炸弹袭击,造成90名学生死亡,其中多数为哈扎拉女学生。

5月8日的校园袭击发生后,死难学生的家人前往医院认领遗体

多大仇?同为“穆斯林兄弟”,下这样的狠手?

然而同为伊斯兰教的信徒,逊尼派和什叶派的“教派冲突”却更加激烈。

什叶派和逊尼派之争

哈扎拉人大多信奉伊斯兰教什叶派,一小部分属于逊尼派。

两派的渊源与交恶,这里不加详述。现实是双方常常视同仇雠,纷争在伊斯兰世界长期而广泛存在。

对于以什叶派为主的哈扎拉人来说,身处的环境相当不友好。因为整个阿富汗主要是逊尼派的地盘,包括同属波斯语系的塔吉克人,哈扎拉人在全国范围内被其他族群认定为罪恶的“异教徒”,并对外宣称哈扎拉人的什叶派信仰是异端存在

被所有人针对

可以说,哈扎拉民族的什叶派信仰就成为了阿塔等极端组织表达其意识形态的完美借口和政治工具。所谓的教派冲突,成了阿富汗信奉逊尼派的其他族群歧视乃至屠杀哈扎拉人时所对外宣称的理由。

但哈扎拉人受排挤和压迫,仅仅因为教派不同吗?其实这个族群的很多特质,在阿富汗这个国家的确显得格格不入。

比如说重视教育

饱受折磨的哈扎拉人,大概是阿富汗国内唯一把“读书改变命运”这句话刻入骨髓的族群。他们深知,面对已有的不公待遇和贫困现状,要想改变阶层,要想发家致富,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拼资源拼不过其他民族,那就靠读书来寻找出路。

在哈扎拉家庭中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谚语:“如果你兜里只有两枚硬币,一枚买面包,一枚买纸笔。”

特别是在近十年,哈扎拉人对学校和教育的重视程度显著上升,这种重视跨越了家庭和家族的界限。在强大的凝聚力和责任感的驱动下,哈扎拉人总是群策群力想方设法让孩子有学可上。

正在读书的哈扎拉儿童

教育被哈扎拉人视为未来富裕生活的标志,为了使孩子获得更好的教育资源,许多阿富汗的哈扎拉人不得不离开以哈扎拉人为主的偏远地区,即使在巴米扬和代昆迪这样财政紧张的地区也不乏由乡镇资助的学校。

在许多由哈扎拉人运营的网站上挂着这样的照片:学生坐在贫瘠的坑坑洼洼的土地上,用膝盖垫着作业本写字,有时甚至是在一片白雪茫茫之中。

太有内味儿了

据统计,仅在2008年-2010年,巴米扬省的入学率就增长了22%,代昆迪省的入学率增长了几乎40%。

阿富汗高等教育部的官员曾表示,巴米扬和代昆迪省在全国一流大学的入学考试中拥有最高的通过率。举例来说,在2008年的阿富汗高考中,代昆迪省四分之三的学生、巴米扬省三分之二的学生都通过了考试,而全国的平均通过率只有22%。

值得一提的是,哈扎拉人对女孩和男孩的教育给予了同等程度的重视,这在伊斯兰世界是十分少见的

要知道,很多时候阿富汗女性大都被要求穿罩袍、严格服从丈夫的管理,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连基本的受教育权和就业权利都得不到保障。社会的诸多限制和没有经济收入,使得众多阿富汗女性只能被迫当家庭妇女。

而且,阿富汗的高等教育系统在战乱和社会动乱中处于不稳定的状态。根据2020年的数据,在目前阿富汗的公立和私立高等教育系统中,拥有学生30万人,其中女性仅占比30%。出于动乱、宗教歧视和家庭观念等原因,女童辍学率特别高。据去年的一份统计,阿富汗有350万儿童面临失学,其中85%是女童。

而哈扎拉女性所受到的束缚和禁锢要小很多,在阿富汗的大学校园和很多工作场合,如果能够见到女学生或者女雇员,大概率会是哈扎拉人。

在哈扎拉家庭中,女性当家庭妇女的情况并不多见,大都是和男性一样在外工作,共同承担养家糊口和教育子女的责任,这也使得哈扎拉家庭的稳固度要远高于其他族群,更使得哈扎拉女性因为有自己的经济收入而有更大的自信和抗风险能力。

毕竟,在哈扎拉人看来,受过教育的女性为下一代投资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她们自己就是通过读书改变了自身的命运,为了自己的孩子考虑,就非常重视为子女提供教育和更好的医疗保健服务,这样长此以往,就会使得哈扎拉这个族群都能够从教育中受惠。

求学过程中的普通哈扎拉女孩

2008年-2010年,巴米扬省的女生入学率增加了近三分之一,代昆迪省的女生占学生总数的43%,这两个省2008年通过阿富汗一流大学入学考试的女学生人数比普什图地区的10个省加起来都多。

然而这更引起了思想极端的IS-K的极大不满,他们不仅仇视什叶派穆斯林,更警惕女性接受学校世俗教育,于是哈扎拉学生较多的学校特别是女校就成为了该组织的袭击重点。

2014-2018年哈扎拉人遭受的较大规模袭击一览

哈扎拉人的显著进步,也让阿国内普什图族的一些领导人开始担心本族学生的表现,有人甚至开始担忧,哈扎拉人的崛起会导致伊朗在阿富汗境内拥有更大的影响力。

来自坎大哈的一位普什图族议员说:“政府应该努力使其他地方也有发展的机会。”他表示他并不反对哈扎拉人从教育中获得好处,但补充说:“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伊朗等国家是否会在政治上利用这一点。”

阿富汗政治人物法鲁克·阿扎姆曾在总统府发表公开演讲,直接放任代昆迪省学生在大学入学考试中的表现是无法忍受的,包括加尼总统在内的政府和政界高层人物都参加了演讲,还在公共媒体上引起了广泛的共鸣,这就被许多人认为是针对哈扎拉人的仇恨演讲。

这种自己不上进、又担心别人上进抢夺自己生存机会的思路也是很让人愤怒的。

值得庆幸的是,哈扎拉人并没有选择用仇恨对抗仇恨,而是选择自主自发地用读书来改变命运。正如哈扎拉人自己说的:“过去普什图人拥有机会,但现在哈扎拉人也拥有这些机会。我们可以通过教育来实现我们的权利。”

哈扎拉人还坚持优生优育

这在伊斯兰世界就更加特殊。毕竟,关于这个群体的生育问题,我们经常见到的新闻是这样的。

在阿富汗这样一个近四十年战乱不断、和平难现的国家,人口生育率虽然在降低,育龄女性生育子女数量虽然也在降低,但在世界范围内仍然处于较高水平。

阿富汗2021年人口情况

数据显示,阿富汗近期的人口增长率大约是2.4%,在世界范围内排名第41位,育龄女性生育子女的数量虽然从2009年的6.18个降低到了2019年的4.32个,仍远高于2.1个这个能够使全国人口保持稳定持续增长的数字。

这也侧面映证了人口学家沃尔夫冈·鲁茨的观点,即在物质生活充裕的社会,生育率和女性受教育程度成反比。也就是说女性受教育程度越高,生育率也就越低

正是由于整个族群特别是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哈扎拉人整体在生育问题上的态度都是十分务实,简而言之,就是优生优育

不同于很多阿富汗家庭明明家里一贫如洗、还要生七八个孩子,甚至不生男孩儿不罢休,哈扎拉家庭一般都只生两到三个孩子,并且在教育和就业问题上从不打压女孩儿,加之一般都是夫妻双方都有工作和收入,就能够把精力放在精心培养子女之上,不愿意陷入“越穷越生、越生越穷”的怪圈。

阿富汗各族群使用现代避孕技术的比例

不知道这样的努力,能不能给哈扎拉人这样的阿富汗弱势和边缘族群带来真正的转机。毕竟,这些年阿富汗人民够苦了,保守歧视和排挤的哈扎拉人惨状更甚。

希望阿富汗不只有蓝天、白云,还有和平与希望。

《追风筝的人》剧照,左为哈扎拉人哈桑

来源:乌鸦校尉

参考资料:

澎湃明查:阿富汗女排新星被塔利班“斩首”?

李宁:《阿富汗哈扎拉问题的历史嬗变与安全困境》

杨勇 汪金国:《伊朗的阿富汗难民政策:动因、演变及影响因素》

王 鹏 耶斯尔:《阿富汗国族构建:问题与前景》

王晋:《遭遇恐袭之后与美会晤,阿塔寻找破局之路?》

https://www.justsecurity.org/77285/girls-education-has-taken-root-in-afghanistan/

https://www.msh.org/sites/msh.org/files/Challenges-and-Successes-in-Family-Planning-in-Afghanistan.pdf

责任编辑:陈运兰 SN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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