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气中大部分温室气体引发的变暖都尚未发生，还有更多的变暖正在酝酿中。”11月14日，“全球变暖研究之父”、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地球研究所教授詹姆斯·汉森（James Hansen）在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时表示，人类在全球变暖上已经走得太远，现在必须采取行动给地球降温，而未来十年将是改变地球变暖轨道的关键时期。
汉森是最早提出全球变暖预警的科学家，被称为“全球变暖研究之父”。早在20世纪80年代，他就提出，因为人类活动导致温室气体增加，地球正在变暖。1988年，他在美国参议院听证会上的证词，更是让世界开始意识到，人类即将面临一场气候危机。此后近40年间，他的预警基本上都成为了现实，全球变暖成了许多人的切身之痛。
但汉森认为，全球变暖的速度实际上比预测的更快。本月初，汉森和其他科学家发布了一篇新研究论文《全球变暖正在酝酿中》（Global Warming in the Pipeline），就全球变暖发出新的预警。他指出，《巴黎气候协定》设定了将全球平均升温幅度控制在2℃以内、最好控制在1.5℃以内的目标，这其实很难达到。
汉森认为，过去几十年内国际社会在关于全球变暖的认识上有了很大的提高，但在行动上仍然不足。他重点提到了征收碳排放费用以推动能源改革的举措，认为中美在这一问题上需要开展合作，才能推动气候危机问题的解决。而面对不断加剧的全球变暖趋势，未来十年的行动非常关键。
“全球变暖研究之父”、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地球研究所教授詹姆斯·汉森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视频截图
气候敏感性被低估，更多的变暖还在酝酿中
新京报：你和其他科学家日前发布了一篇题为《全球变暖正在酝酿中》的新研究论文，但说实话，这并非一个新论断，每年可能都有成千上万篇文章就全球变暖提出预警。那么你想通过这篇新论文传递什么信息，这项研究和其他关于气候变暖的研究有何不同？
詹姆斯·汉森：我们最主要的发现是，气候比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所预测的更加敏感。IPCC的最佳估计是，二氧化碳浓度增加一倍会导致气温升高大约3℃，但我们发现它会导致接近5℃的增幅。这是基于对古气候学（Paleoclimate），即过去地球气候变化历史研究得出的新信息。
例如，我们新发表的论文发现，2万年前的最后一个冰河时期，实际上比现在的全新世时期冷了7℃——过去人们认为只是冷了3℃、4℃。但现在我们知道（古时候）天气要冷得多，由此可以推断气候敏感性实际上更大。
我们的另一个发现是，过去一个世纪以来，虽然使用了低敏感度气候模型，但其仍能够与观测到的气候变化相匹配的原因是，他们忽略或最小化了气溶胶的影响。气溶胶是悬浮在大气中的微小颗粒，这些颗粒是由燃烧化石燃料以及其他方式产生。气溶胶会反射阳光至太空，从而导致冷却效应。也因此，温室气体造成的变暖被这些气溶胶部分掩盖了。IPCC低估了大气中气溶胶的数量，他们可以输入需要的内容来让模型生效。
而目前，我们开始减少气溶胶，因为它们会导致健康问题，全世界每年有数百万人因气溶胶而死亡。国际海事组织已经要求使用低含硫量燃料，因此过去几年里气溶胶明显减少了。
也因此，气溶胶反射的阳光减少了，更多的阳光照射进来，由此导致地球变暖加速。这就是我们在论文中发现的主要内容。这很重要，因为这意味着地球变暖的速度会更快。
新京报：今年我们看到了一个异常炎热的夏天，许多国家和地区还遭遇了野火和洪灾等灾害。整体来说，在过去几年见证了越来越多的极端天气事件后，似乎大多数人都认识到，地球正在变暖。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强调这一点？
詹姆斯·汉森：因为还有更多的（变暖）正在酝酿中，大气中大部分温室气体引发的变暖都尚未发生。海洋平均深 4 公里，因此它具有巨大的热惯性。当你改变大气的成分时，海洋就会慢慢变暖。我们可以对此进行测量，因为我们知道有更多的能量进入海洋，然后也有热量反射到太空，我们正在通过卫星对此进行测量。这其实告诉我们，未来还会出现更多的变暖现象。
我们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想让年轻人拥有美好的未来，我们就必须恢复地球的能量平衡，从而让变暖停止。 事实上，我们必须将地球拉回到过去一万年的状态，因为海平面在 7000 年前就稳定了。现在，如果我们让温度保持不变甚至继续升高，西南极冰盖将会融化。
资料图：南极沿岸的冰盖。图/IC photo
这将是灾难性的，因为世界上一半以上的大城市位于海岸线上。我们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就意味着我们将不得不给地球降温。降温还将带来其他益处，因为我们已经达到了一个热带和亚热带夏季过热的地步，情况只会变得更糟。在接下来的几年内，这一点将会变得更加清晰。我们（在全球变暖上）已经走得太远了，必须采取行动让地球真正降温。
新京报：所以你认为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极端天气事件发生？
詹姆斯·汉森：毫无疑问。实际上我们早在 20 世纪 80 年代就意识到，当地球变暖时，气候会发生波动。在干燥的时期以及干旱的地点，会出现更加严重的干旱、更大的热浪和更多的火灾。在降雨多的时期和地点，会有更大的降雨、更强的风暴，因为风暴是由水蒸气潜热驱动的，随着大气变暖，它会容纳更多的水蒸气，并能引发更强的风暴。
新京报：1.5℃是全球变暖的一个关键阈值。今年我们曾多次突破1.5℃这个阈值，但世界气象组织表示这只是暂时的，我们仍有机会避免永久突破这个阈值。但在你的新研究中，地球似乎必然会在21世纪20年代突破这个阈值。你为何有如此坚定的判断？
詹姆斯·汉森：我们知道地球会大幅变热，因为地球失去了能量平衡。这种能量不平衡实际上不断增加，在过去几年里可能翻了一番。
未来6到8个月，受热带太平洋海水变暖也即厄尔尼诺现象影响，全球气温可能会上升至少1.7℃。但随着厄尔尼诺现象转变为拉尼娜现象，气温升幅可能会下降到1.4℃，在1.5℃周边振荡。之后，气温升幅会因为能量大失衡而继续上升。
资料图：当地时间2023年9月22日，意大利西西里岛，当地野火肆虐并迅速蔓延，附近居民紧急疏散。图/IC photo
对COP28期待不高，美中开展合作非常重要
新京报： COP28即将于月底在迪拜开幕。你是否会参加？你在此次会议上会聚焦哪些议题？
詹姆斯·汉森：是的，我会参加此次会议。我希望在此次会议上让他们明白，他们没有被告知一个完整、准确的故事。
联合国秘书长认为，将全球变暖控制在1.5℃以内仍然有可能，因为那就是他被告知的。但这是不现实的，（要实现这一点）世界必须在未来几年内完全停止排放，但这根本不可能发生。全球 80% 的能源来自化石燃料，我们不可能立即完全停止化石燃料的使用。在此次会议上，我们需要让政治家们更好地了解情况。因为在我看来，他们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建议。
对于COP28，我的期待值不是很高。COP会议的成效一直不高，因为它们没有推动解决一些基本问题。我记得2015年巴黎COP会议时，有人就提出我们应该征收碳税，但这并不那么容易实现。
新京报：那你会对这些政策制定者提出什么样的建议？
詹姆斯·汉森：坦率地说，我对联合国能否成为解决方案的来源持怀疑态度。我会提出，我们需要征收碳排放费，但我认为这实际上取决于美国和中国。作为世界上最大的（两个）经济体，两国可以通过多种方式进行合作。
在奥巴马执政期间，我向中方同行提议在夏威夷的美国东西方中心举办研讨会，最后在中国海南举办，研讨会非常愉快。实际上，十多年前我来北京参过一次会议，当时我就意识到中方代表展示了他们在发展太阳能和风能方面所做的努力，中方已经开始在可再生能源的开发方面引领世界。
但当年我们走访不同城市时，发现煤炭使用仍在上升。煤炭的合理替代品应该是现代化的、超安全的核电。我联系了美国的专家，建议我们应该和中国合作，因为由于制造成本过高，核电在美国已经衰落了。但我们知道，考虑到投入产出比，它不应该很贵。如果有一个好的、超安全的设计，我们应该能够用现代核电取代燃煤电厂。这就是我们海南研讨会的目标。我们为《科学》杂志写了一篇文章，提议中美合作。但当特朗普当选总统后，他终止了所有此类合作。这令人非常失望。
但我们仍然应该在技术上进行合作，也应该在必要的基本行动上进行合作，也就是对碳排放征收更高的费用。我们其实达成了一致，但就是无法继续推进。这对年轻人和后代来说是最糟糕的事情，因为我们在这个问题上不合作，气候危机就无法解决。所以我想要鼓励这方面的合作。
新京报：关于中美气候合作，中美气候代表团本月早些时候在加利福尼亚州举行了会议，很多人都将其视为恢复中美气候合作的积极信号，尤其是在当前两国关系已经僵化很长一段时间的时候。你如何看待这次会议？你认为中美应该采取哪些措施来帮助应对全球气候危机？
詹姆斯·汉森：这些会议是有益的，但就像我在前面提到的，碳排放价格、技术等很重要，我们还必须（用清洁能源）取代煤炭。我们需要无碳电力，这是可再生的。水电可以做到这一点，但也有限。我们需要别的东西，也就是核能。我们也知道如何使其更便宜、更安全。所以我希望看到美中在这方面进行合作。美中开展对话很好，但这还不够，我们必须采取一些实际的行动，譬如提高碳排放价格或碳税等。美中经济体量是世界上最大的，如果我们这样做，这会给其他国家施加压力，让他们也征收碳税。这样我们就可以以这种方式使碳税在全球推广。其次，我们需要用清洁能源帮助发展中国家，否则他们将使用化石燃料和其他高排放能源，从而加剧气候问题。
当地时间2023年4月23日，英国伦敦，示威者举行抗议活动，呼吁人们重视气候危机。图/IC photo
全球对气候变化关注增加，但行动仍不足
新京报：早在20世纪80年代，你就成为第一个对气候变化发出预警的科学家。你在美国国会的证词不仅是对美国的预警，也是对全世界的一个预警。当时是什么让你意识到世界正面临气候危机？
詹姆斯·汉森：因为我们了解温室效应的影响，知道如果温室气体增加，这些吸收热辐射的气体将导致地球表面变暖。
我最开始的研究对象是金星，金星含有更多的二氧化碳，而且它的表面也更热。当时我提出了一个去金星的实验，美国航空航天局支持了这个实验。随着研究深入，我们意识到不仅是二氧化碳，还有甲烷、一氧化二氮和氯氟烃，所有这些吸收热辐射的气体都在增加。 所以很明显，地球也应该会变得更热。
所以我们开始研究这个问题，我们查看了世界各地的气象站，并汇总了过去 100 年的温度记录。我们发现，地球温度升高了大约 0.4℃ 。这与我们的计算结果一致，我们有科学证据支持这一点。然后， 1988 年成为当时有记录以来最热的一年，所以我觉得证据足够有力，我可以自信地说地球正在变暖，而原因正是温室气体不断增加。
新京报：根据你的观察，在过去近40年间，世界在应对气候变化问题上是否给予了足够的重视以及足够的行动？你最不满意的方面是什么？
詹姆斯·汉森：气候变化现在确实引起了很多关注，但世界并没有采取足够的行动来减缓变暖的趋势。我们并没有采取转向清洁能源所需的基本行动，因为化石燃料仍非常有用，也非常方便。它提高了至少世界一半地区的生活水平，现在世界的另一半也希望提高生活水平。因此，只要化石燃料行业能够不收取任何费用地将废气排到大气中，那么世界就不会减少化石燃料的使用。
联合国虽然建立了气候变化框架公约，也会聚在一起讨论相关议题，但他们不谈论真正需要做的事，如提高碳排放的价格。我认为是有公众可接纳的方式来实现这一点的，譬如你向一国化石燃料行业收取碳排放费用，然后将这笔钱统一分发给这个国家的公众。这样的话，大约70%的人实际上会赚钱。 富人的碳足迹更大，所以他们会赔钱，但他们能负担得起。所以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但目前国际社会并没有在讨论这一点。
新京报：气候变化作为一个科学事实似乎已经被世界上大多数人所认可，但气候危机仍在恶化。目前你最担心的是什么？
詹姆斯·汉森：我一直以来最大的担忧就是，气候系统的延迟反应将是一个巨大的危险，因为很多正在发生的事情人们并看不见。与此同时，我们正在构建一个年轻人将会感受到的未来变革。现在是公众开始清楚气候影响的狭窄窗口期，而且这一影响将会变得越来越清楚。
21世纪20年代剩下的时间，或者说下一个十年，是我们拯救沿海城市海平面的最后机会。因为真正的危险是西南极冰盖（的融化），冰架正在后退，它们正在融化并退回大陆。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正在以每年1公里的速度后退，如果它后退20公里左右，就会快速崩溃，然后我们可能无法避免海平面上升数米。我们也许只有十年的时间来改变地球变暖的轨道，所以未来这几年真的很重要。
新京报记者 谢莲
编辑 张磊 校对 吴兴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