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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谢宇弑母案:最后的悲剧发生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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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2023年5月30日(今天上午), 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对吴谢宇故意杀人、诈骗、买卖身份证件上诉一案二审公开宣判,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此前,2021年8月26日,福建省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对吴谢宇故意杀人、诈骗、买卖身份证件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福建省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认定:吴谢宇悲观厌世,曾产生自杀之念,其父病故后,认为母亲谢某某生活已失去意义,于2015年上半年产生杀害谢某某的念头,并网购作案工具。同年7月10日17时许,吴谢宇趁谢某某回家换鞋之际,持哑铃杠连续猛击谢某某头面部数下致其死亡,清理清洗现场后潜逃。后吴谢宇编造谢某某陪同其出国交流学习的事实,以需要生活费、学费、财力证明等理由骗取亲友人民币144万元用于个人挥霍。为逃避侦查,吴谢宇还购买了十余张身份证件,用于隐匿身份。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对吴谢宇以故意杀人罪、诈骗罪、买卖身份证件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罚金人民币十万三千元。

宣判后,吴谢宇提出上诉。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2023年5月19日公开开庭审理查明的事实与一审一致。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认为,吴谢宇的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诈骗罪、买卖身份证件罪。吴谢宇因自己的错误认知产生杀母恶念,作案前精心预谋,准备作案工具,谋划杀人手段以及对作案现场的布置和清理,作案手段极其残忍,作案后伪造谢某某笔迹制造谢某某存活的假象骗取亲友钱款,网购他人身份证件并毁坏随身手机卡以逃避侦查,将骗得的钱款用于挥霍,毫无认罪、悔罪之意。吴谢宇的行为严重挑战法律,违背伦理道德,践踏人类社会正常情感,社会影响极其恶劣,罪行极其严重。综合全案证据,吴谢宇作案时具有完全的辨认能力和控制能力。一审判决认定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定罪准确,量刑适当。审判程序合法。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对吴谢宇的死刑裁定依法报请最高人民法院核准。

二审审理过程中,法庭依法保障了吴谢宇及其辩护律师各项诉讼权利。部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媒体记者以及群众代表旁听了宣判。

吴谢宇一案从案件发生到二审宣判,时间跨度长达8年,案发后也一直处于社会高度关注状态。案件中呈现的个人、家庭、教育、社会关系,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曾被放大集中讨论。

我们从2016年案发,就一直关注此案,从那时起,我们陆续采访了很多与吴谢宇及吴谢宇的家庭相关的亲人、朋友、同事、邻居,以及一些案发后与吴谢宇有过接触的相关人员。

我们采访这些人,是因为我们认为,人是社会性的,人的真实自我呈现于他的社会处境之中。人的主体性更多体现在一个人的行为中,而不仅仅是自我叙述与自我解释当中。

根据采访,我们梳理出吴谢宇和他的父母,以及与这个家庭中相关的其他人,他们从何处来,想往何处去,实际又走到了哪里。我们尽力呈现出他们的行为、事实和行事逻辑,以供读者自行理解。

记者|吴琪 王珊

摄影|张雷

被劈成两半的大家庭

70多岁的程玉英,住在福建莆田仙游县的木兰溪边。她有时候会念叨起大女儿和外孙。“怎么母子俩到了美国之后,这些年一点消息都没有?不回家看看,也不打个电话?”念叨多了,快言快语的小女儿就会怼她一句,“他们也不想你,你想他们干什么?!”

2022年大女儿生日期间,老人又念叨起来,谢天琴今年55岁了,到了退休的年纪,也不知道她工作了一辈子的中学,有没有给她办退休手续?谢天琴的妈妈是盲人,眼睛模糊只能看到光,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家人。老人出不了门,也几乎没有外人与她闲话家常,眼盲的缺陷暂时保护了她,活在残酷的真相之外。

大女儿最后一次回老家是2015年6月底,谢天琴和妹妹一起给吴谢宇买鞋。吴谢宇的脚大,45码,买鞋没那么容易。谢天琴说儿子曾经看上过一双乔丹鞋,这次给他买了,马上他就要去美国留学了。鞋放在谢天明那儿,谢天琴想着马上就要放暑假,很快吴谢宇就要回仙游看望外婆,回去就能穿上。

家人完全不可能预料到,那次见面没多久,谢天琴就在福州家里遇害了。遗体如今还在殡仪馆里,未入土为安。2016年2月18日,公安侦查机关曾向谢天琴的妈妈提取唾液样本,以便进一步确定受害者的身份。

案件一旦浮出水面,在莆田仙游的老家里,吴谢宇所在的大家族就被一劈两半。妈妈这边姓谢的亲人,成为了受害人亲属,要为惨死的谢天琴讨个公道;爸爸那边姓吴的亲人,希望法律能手下留情,留下吴家唯一的孙子一命。吴谢宇的奶奶住在仙游县城十几公里外的度尾镇,吴谢宇被抓之前,她在出门买菜时听到了惨案的消息,打击之下,2019年去世。

外婆作为吴谢宇在世的唯一直系亲属,法律意义上的作用也显得更加重要。2021年吴谢宇一审被判死刑过后,谢天琴的弟弟更加回避外人——吴谢宇的律师,他的大姑、他爸爸的朋友。他们希望他作为吴谢宇的舅舅能出具具有法律价值的谅解书。舅舅在吴谢宇被抓早期,曾有一次口头对媒体表示愿意谅解,但后来就不再愿意。吴谢宇爸爸的朋友张力文给他打电话,他在电话那头哭着说:“我也被他害得很惨了(吴谢宇杀母后,以留学为借口骗了舅舅56万元),你们别逼我了,别逼我了。”如果受害方出具对吴谢宇的谅解书,外婆是法律意义上最有价值的人。但谢天琴的弟弟妹妹不愿意让噩耗冲击老人,试图维系一个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假象。

吴谢宇的大姑阿花个头不高、皮肤黑黑的,一看就是日久操劳的人。当她向我们讲述时,一直低沉地抽泣着。吴谢宇的惨案暴露时,她老家的房子被一波波的记者围堵,还有各种陌生人。2022年秋天,在吴谢宇爸爸朋友张力文的陪同下,她同意在张力文亲戚家与我们见面。她家就在这附近,但是她害怕被人知道,也害怕记者作为陌生人去她家,被邻居看见。阿花跟我们说起话来小心翼翼的。她能说普通话,但说着说着就望向张力文,口音也就变成了莆田话,张力文只好再翻译一番。好像阿花这样做,就能为自己增加一层保护壳。讲到过去的生活,她仍会不时地呜咽,要强忍着情绪才能平静下来。吴家的故事,是家庭里男性的一再损失,带来命运的一次次颠覆、下沉。吴谢宇的爷爷39岁因肝癌去世,整个家庭一落千丈;吴谢宇的爸爸作为家庭唯一的男孩,1986年考上福州大学,整个家族获得了新的希望,却于2010年再因肝癌去世。2012年吴谢宇考上北京大学,成为比他爸爸更大的骄傲,却成为弑母凶手。

按照吴谢宇逃亡期间对亲人的说法,他们母子在美国波士顿生活,他在麻省理工大学留学,妈妈在一所华人学校教书。其实这种生活,按照吴谢宇过去的生活轨迹,完全有能力达到。弑母之后,他每天一遍遍给自己洗脑,“用尽力气,想象着我和妈妈在美国生活着的每一个细节,我和妈妈在哪里,吃什么,在做什么,上什么课,心情如何”,因为“争气,这原本是我最大的执念,是我活着的意义啊。我从小到大最想要的,就是我要争气来让妈妈为我骄傲啊”。

吴谢宇的状态

2016 年 2 月 6 日是除夕的前一天,吴谢宇给舅舅和张力文发消息,谎称他和母亲从美国回来,要他们去福州接站。几天后惨案暴露。为什么要主动暴露?吴谢宇事后的解释是:“我觉得我妈一个人放在那边(被杀害在家里)太惨了。”此时他杀害妈妈半年多,按他的说法,他几次准备自杀,但最终因为害怕而放弃。

2019年4月,逃亡的吴谢宇在重庆落网。参与给吴谢宇做笔录的人,对他留下了口才超群、知识丰富的深刻印象。给予吴谢宇法律援助的一审辩护冯律师,在头几次会面时,耐心地听了他好几场慷慨激昂的“演讲”。冯律师敏锐地感受到,吴谢宇根本无法面对自己。他有时候激奋地表达不惧怕死亡,“你们直接判我死刑吧”“尽早判吧”;有时候情绪完全崩溃,哭得难以自已。他喜欢频繁地引用在书本里、电影里看到的语句和场面。大量对原句的背诵、对电影细节的仔细复述,让人觉得他的记忆力实在是好。

但是,就是不能谈论自己。

冯律师耐心地听完吴谢宇所有的高谈阔论,一次次地,终于,吴谢宇开始说起自己的生活。这些谈论,给冯律师留下两个突出的印象。一个是,“没有什么少年天才,他人前显得轻松,背后学起来非常累非常苦”。另外,吴谢宇特别希望被人认可,很在乎别人的评价。会见时,他总会询问外边现在怎么评价他,是不是觉得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说起过去的生活,吴谢宇认为高中是他最快乐的时光,这也是他作为学霸被大家“封神”的几年。高考被吴谢宇看作挫败的经历,“高考我才考了670分,省里才排114名,幸亏之前已有自主招生60分才上了北大。高考考砸,我对自己极度失望,我觉得我输掉了此生最大的战役。” 在北大的学习,他觉得自己已经学到了呕心沥血的程度,却考不了第一名,挫败感很强。再加上身体偶有不适,他却觉得自己可能因为家族遗传,也会很快死于癌症。以至于后来在北京的日子“惶惶不可终日”。

对待生活中的各种事情,吴谢宇表现出一种很不成熟的心智,也让律师印象深刻。这种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包括“一个北大学经济的学生,花几十万去买彩票”(吴谢宇从2015年11月到12月间,在上海和福州两地,以现金、刷卡、转账等方式购买彩票共计约58万元),还有吴谢宇与性工作者谈恋爱,并且拿出20万向对方提亲(他当时的情况实际不可能完成“结婚”这件事)。

在吴谢宇的自我描述中,他虽然很会考试,但实际上“从小就毫无主见、人云亦云,从没有自己的判断力,对书上写的东西从来都迷信盲从,极容易钻牛角尖地彻底陷进去”。

提到妈妈,吴谢宇极为维护,他认为谢天琴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很辛苦,很完美。吴谢宇当时绝对不接受为了脱罪而说妈妈半句不是。一审律师几次提议他做精神鉴定,他都明确拒绝。

2021年8月一审被判死刑后,当“死亡”这个让吴谢宇极度恐惧的事情真地迫近了,他主动选择了在北京的二审律师。这年年底,在和律师的会见中,吴谢宇描述自己,“现在的状态是很绝望,之前像行尸走肉,不说自己像是吴谢宇。被抓后,被迫去回忆一些事情很痛苦、很羞愧,觉得自己像个畜生。我在看守所写的一些东西,都是为了做一个交代,不想让大家把我看得太坏。但事实上,我到底为什么这么去做,我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公安的陶警官对我很好,我不想,他也没有诱导或威胁我。我只是想给大家一个看得懂的说法。”

同样是这段时间,吴谢宇与人谈到,他看重自己和母亲的名声,“我既要保全我的母亲,但又没办法解释这么好的母亲为什么会教出一个杀人犯的儿子。所以我就制造出一个看起来事比较多的解释。但实际上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母亲性格确实不太好。如果放在现在,我可以去化解,但在那时,我就不能做到。”

在二审的庭审上,吴谢宇提到他读小学时,带同学来家里玩,妈妈看到有陌生人的鞋,抽她自己的耳光、扯她自己的头发,吴谢宇非常害怕。在一审之前,吴谢宇似乎很难分清自己和妈妈,“没有友情、亲情和爱情”,既用来描述妈妈,也是他自己所处的状况。他自己不想活,认为妈妈也是不想活。二审的法庭上,吴谢宇最大的变化,是由把妈妈描述为一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妈妈,到表示“我的母亲性格确实不太好”。二审律师的辩护,是认为吴谢宇作案时受精神病性症状支配,不能正确辨认自己行为在法律上的意义、性质、作用和后果。对此,出庭检察官表示,吴谢宇是经过预谋后作案,过程逻辑清楚,他甚至有意识地清理现场。

2015年夏天开始逃亡的日子里,吴谢宇过上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生活:挥霍了找亲友借来的140多万元,出入风月场所,与性工作者同居。逃离有妈妈存在的世界之后,钱和性,成为这个20岁出头年轻人大肆追求的目标。吴谢宇消费的场所是“黄金大酒店”“九九养生会所”“西方财富酒店”这样看起来似乎奢靡的地方。之前在福州只是往来于学校和家庭两点一线的他,在福州大把花钱的地方,都在离家两三公里的范围内,这可能是他稍微熟悉一点的外部社会。从2015年7月10日到2016年3月1日的近八个月内,吴谢宇主要在上海、福州消费,一共花费了144.4728万元。当他因为主动暴露了惨案,结束了与性工作者女友在上海同居的日子时,账户里存款极少。也就是说,在吴谢宇逃亡早期,他平均每个月的花销在20万元左右。

杀死妈妈的残忍过程,吴谢宇用各种看来的影片、宗教说法,让自己相信他是在为妈妈寻求解脱。但当他真的开始暴力行为,发现他想象中所谓为母亲寻求“羽化”的过程,会出现他感到害怕的恐怖血腥。一个当时21岁的高材生,对于杀人这件事情的恶,为何显得毫无察觉?他到底在寻求什么?

盲人家的长女

吴家和谢家都是莆田仙游人,当初谢天琴和吴志坚经人介绍结婚,老乡关系是个重要因素。按照谢天琴自己的脾气秉性,她觉得她是不需要家庭的。

1990年夏天,23岁的谢天琴分到福建南平铁路中学,当历史老师。她跟几个关系近的同事讲起来,她今后选择单身。这一段时光,是谢天琴少有的舒心日子。1986年考上理想的大学,1990年分配到铁路系统的学校,1986年报考苏州铁道师范学院,应该是谢天琴精心挑选的结果。这是当时铁道部直属的唯一一个有文科的高校,作为师范生,她不用交学费,每个月还有21元的饭票补助。读铁道部的师范院校,毕业后能去铁路系统里的学校当老师,正如她同级的大学同学向我们所说,“那时候铁路经过的地方,可都是经济比较发达的地方,生活不会差”。形容那种自豪感,“86年考大学很不容易,我们都是天之骄子。”

大学里的谢天琴,很少开口说话,她的莆田口音让老师同学印象深刻。教过她中国现代史的老师向我们回忆说,谢天琴总是跟着一帮女生后边,话少,但笑眯眯的。这是谢天琴罕见的显得高兴的日子。

工作后,谢天琴家里开始催婚。按照她妹妹的说法,父亲到了绝食逼婚的地步。吴家当时的条件是:农民家庭,父亲早逝,吴志坚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家里一个大姐,三个妹妹,有一个妹妹精神有问题。

这件事情里不多的好消息,就是这个男方本身,发展得不错。吴志坚跟谢天琴一样生于1967年,一米七六的个子,毕业于福州大学,分配到国营的南平铝厂上班。两人都从小地方通过考大学,获得了学校和国企的铁饭碗,在福州立住了脚。这两个1990年毕业的大学生来虽然一穷二白,但今后的日子肯定是越过越好。

但是比谢天琴年长的同事马上说:这不行啊,你家还不够苦?还要找一个更苦的?以后你等着过苦日子吧。

谢天琴的出生,是她的父亲命运遭受重大挫折、跌倒在深渊后,发生的一种变化。谢天琴的父亲1930年左右出生,新中国成立前作为地下党员考到台湾读师范学校,新中国成立后在山西一所大学历史系留校任教。1960年代中期,当他被送回仙游老家的时候,瞎了双眼。到底是他自己戳瞎双眼,还是在“反右”激烈的斗争中被人戳瞎了双眼,周围人似乎很难说得清楚。年近40岁的知识分子,成为残疾人回到仙游县城那座黑乎乎的七八十平米的平房里,连生存都很艰难。双眼失明堕入的黑暗,与心理上遭受的重创一起,成为这个家庭叙事的起点。

今天上了岁数的邻居提起这个家庭,仍然发出“非常可怜”的感慨。在邻居的印象里,这对盲人夫妇虽然事实上丧失了劳动能力,但总是双手举在胸前,左右移动着手,不停地在迈着小碎步挪动。他们能做什么家务呢?好像总是在摸索着做卫生——擦桌子,擦门,擦了这里再擦那里。他们想做些什么,但是在肚子都吃不饱、还要时不时挨批挨斗的年代,他们能做的,实在是太少了。谢天琴的弟弟在六七岁的时候,就去家旁边的深井打水。一次打上一点点,挑回到家里,再来打。有时候好心的邻居会帮忙,一次提满一桶,给送到谢家。

谢天琴三姐弟之后,夫妻俩又生了一个男孩,送人了。按照当时的乡风习俗,男孩代表着家庭里多一个改变命运的希望。男孩送人,是这个家庭再也供不起一张嘴的无奈,是一种让当地人震惊的选择。但是人们也说,这也说明谢父到底是个不同于一般人的读书人,不像乡邻那样重男轻女,留下了女儿,后来还供养她们读书。

谢天琴三姐弟中,1968年出生的妹妹,性格稍微外向一些。结婚后,她才向大家说起,从小姐姐就不让她们跟外人来往,谢天琴说,“我们这样的右派家庭,还是盲人,就别出去给人看笑话了”。谢家的门总是关着的,偶尔开着,邻居如果经过,谢天琴就会把门关上。她的弟弟也提到,姐姐确实性格不好,除了看书什么也不干,与周围的人融合不了。

谢天琴作为敏感的长女,她的收缩、内向,似乎成了家庭命运的直接承载者。她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爸爸的衣钵,成为中学的历史老师,是三姐弟里边最有出息的。考到外地读大学,谢天琴遇到这样改变命运的喜事,不请客,也不言语,敲无声息就离开了家乡,这在人情往来频繁的仙游非常少见。

2015年夏天,吴谢宇杀母后伪造谢天琴陪他去美国留学的假象。失踪半年而不被发现,吴谢宇事实上正是利用了妈妈的性格弱点。虽然亲友感到略为疑惑,但也说明谢天琴性格的独特之处——也不招呼一声,就去国外生活。这样的事,她可能做得出来。同事们在后来接受警方询问时,评价是“谢天琴一般很少和人打招呼,与人接触不多”。

吴志坚的大家庭

吴志坚从小的命运,因为父亲的去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1975年,吴志坚39岁的父亲因肝癌去世,家里的老大,也就是吴志坚的大姐阿花虚岁12岁,吴志坚9岁,下面还有两个妹妹。父亲这么一死,妈妈被说成“克夫”的人,一家人也因为“家族不旺”,被邻居看不起。

阿花在父亲去世后很快辍学,13岁出去工作时,她的个子不到一米四,体重只有60多斤。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妈妈再婚。婚并不是妈妈想结的,而是吴家大伯和叔叔张罗的。他们看这一家人太苦,怕妈妈带着孩子们跑了,家里留不下人。按阿花的说法,吴家的这个继父,既身体不好,也不愿意干活,生性非常懒散。吴志坚被看作唯一的希望。他性格乖巧,不惹妈妈生气,从没挨过打。阿花不讳言,家里非常重男轻女,她也是爱护弟弟的一员,鸡鸭下的蛋,都是给弟弟补身体。

吴志坚回报家庭的方式,就是一心一意读书。妈妈经常跟他说,“你要好好读书,不读书就会被人欺负”。阿花如今回忆起弟弟成绩好,仍是很得意。吴志坚考上福州大学时,大姐有了自己的家庭,但同时要供养他上学期间的所有费用。

吴志坚与家人、族人之间则有一种不言自明的默契:他学习生涯的结束,就是反哺家庭的开始。妈妈需要他养,姐姐一家他要报答,精神出问题的妹妹,他要负担。大学毕业,他的人生进入新阶段,有了新的责任。

随着吴志坚在国企里谋得一份前途,他成为村子里极少靠读书跃农门的人。大姐阿花由吴志坚的恩人,变为了小家庭的恩人。谢天琴作为知识女性,在吴家人既有的女性形象里,是完全陌生的。谢天琴是大学生,是和吴志坚一样有本事的人,婆家该对这样一位女性有什么样的设想,也是在磨合中慢慢定位的。

吴志坚结婚生子后,每年过年、寒假暑假,都会一家人回老家。村里人家出现红白喜事之类的,他也会代表吴家有所表示。吴家的贫穷,使得这个老家并不是想象中的田园牧歌。在大年夜,他们只在吴家在度尾镇农村的老房子里待一会儿。吴志坚妈妈做一大桌菜,谢天琴吃几口,就说吃饱了。谢天琴爱干净,是县城老街长大的城里人,吴家住在几十年前建的低矮土坯房里,地上水泥也没铺,很破旧。婆婆虽然是早年从大山沟里嫁过来的,没什么文化,但人是个能干敞亮的人,从来没有表达过不高兴。

阿花知道谢天琴没吃饱。阿花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与情感冷淡的谢天琴相比,阿花有着一个质朴的人对家庭生活的热情,孩子们喜欢和她在一起,温暖自在。吴谢宇小时候开心的记忆,就发生在姑姑家里。

所以老屋子的年饭后,大姐带着弟弟一家人到自己结婚后在仙游县城的家里,让老公再做一顿正式的年夜饭。厨房里的砧板发黄,弟媳看在眼里,有一年大姐家买了新的,弟媳谢天琴说了一句,“终于买新的了”。后来吴志坚向姐姐解释,家里的砧板只要是蟑螂爬过的,肯定丢掉。

洁癖——后来大家找到了这个词,对谢天琴的一些行为,试图给予一个合理的解释。这种洁癖,是谢天琴在建立一套由自己定义的规则,但对于家庭成员来说,跟有强迫症倾向的人一起生活,会感受到很强的压力。因为这些规则是为处理她的焦虑而定的,对于其他人来说是过度的。

2000年6月份,吴志坚的小家庭刚刚搬进新家不久,房子就是谢天琴学校分的那套房。阿花来家里探访,吴谢宇是即将上小学的年纪。姑姑刚要在木制沙发坐下,吴谢宇说:“这是我妈妈坐的”。姑姑于是去坐旁边的位子,吴谢宇说:“这是我爸爸坐的”。姑姑觉得那只好坐更旁边的位子,吴谢宇说:“这是小宇坐的”。姑姑完全愣住了,也有些生气,“那我坐地上?”

这时吴志坚从房间里出来,平时没什么脾气的他,大吼了一声:“姑姑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这样?”吴谢宇一下就哭了。谢天琴在房间里没出来。这次也是亲人们极少见到的,吴志坚表现出了一种对抗。多数时候,吴志坚温和委婉,在大姐看来,他总是迁就弟媳。而大姐和她所代表的“索取”,正是吴志坚在妻子面前比较弱势的重要原因。大姐说,谢天琴在家“说一不二”。

吴志坚的收入,有相当一部分,要留给大家庭。他在2008年左右曾跟关系亲密的人提到,每年回老家,除了给自家人钱,还要给村里老人钱,至少得一两万的花销。大姐一家是吴志坚惦念的重点,他在职业生涯里发展的关系,有相当一部分用来给大姐一家谋出路。吴志坚的二妹在20多岁时出现精神分裂,多次进出精神病院,费用由吴志坚出。他为最小的有智力障碍的妹妹找了一个入赘的女婿,给对方彩礼钱,负责他们养育两个孩子的很多费用,都是吴志坚的责任。

谢天琴对于怎么处理婆家那边的关系,有她的各种苦恼。她自己的成长经历里,父亲作为右派以致眼盲的事实,使她对周围人有着高度的警惕,防御心很强。多年后,谢天琴的前妹夫向我们提起往事,忍不住情绪的起伏。惨案让他震惊,他觉得自己说出什么想法似乎都不妥。即使他已经与谢天琴妹妹离婚了十年,也回避与朋友谈起吴谢宇,但仍然忍不住关注着案子的进展。他感慨吴谢宇外公的博学与开通,从小他就是听老人家讲历史故事长大的。结婚后,岳父的生活起居,基本是他们两口子在照顾。后来老人家获得平反,山西大学找过来给老人家办各种手续,也是他对接。本来在平反之际,谢父是可以补发多年工资,但谢家姐弟却不愿意帮父亲要回工资,因为他们对于需要与外边人对接的事情,非常回避。可能家庭过去的经历,让他们认为,与外人打交道,最后都是不好的结果。

在这位前妹夫看来,这一家人,岳父和姐夫吴志坚是两个明事理的人,谢天琴的性格“不近人情”。但谢天琴也从来不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她高度自尊,绝不会开口求人,这是他对谢留下的最深印象。有一次,读初中的吴谢宇回来过年,找这位姨父要手机用一下,说给同学打个电话。谢天琴当即呵斥孩子,觉得借人电话太丢脸了。

谢天琴也没有经历过吴志坚家庭里“牺牲——回报”的模式,老公大家庭里比较稠密的情感交流,她很难适应。住在楼上的马老师,成为她的知心人。从吴家大姐一家该怎么相处,到吴志坚弥留之际,该不该让他回老家,谢天琴都会问马老师的意见。谢天琴不拦着老公为大家庭花钱,她有很高的道德观,经济上不小气。但是她情绪上的不高兴,根本遮不住。

吴谢宇在自述材料中提到,妈妈有时候会跟他说:“你要做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你看看你爸,就是因为整天为老家的破事操心,心理负担太重,病才不好的。”

谢天琴在家庭生活中有着严格的标准。吴志坚的工作经常需要应酬,他也为了回报姐姐姐夫努力搭建着关系网。大姐阿花的儿子阿武曾在吴志坚家住了一阵,好几次吴志坚回家晚了,谢天琴不让开门,阿武想开也不让。

凝固的情感流动

谢天琴不喜欢与人来往,她所居住的家属楼里,邻居就是同事,但没有同事进过她家。“洁癖”,成了大家用来接受她的一种理由。吴谢宇家102房间的房门,很难真正推开。谢天琴的心门,也只能最多开一条窄窄的门缝。马老师也住在了谢天琴楼上,马老师家人多,三代同堂。在南平工作时,吴谢宇还小,谢天琴一个人带孩子。马老师心疼谢天琴,总是一大早煮了稀饭,端一碗下楼,递给谢天琴。到了福州后,交往反而少了,谢天琴的门总是关着。有时两人说点事情,也是隔着一条门缝。其实即使在南平,谢天琴也表现得不愿意承人恩慧,不时给马老师的孩子买点文具,把人情还回去。

如果不是马上把人情用这种物质的方法还回去,一个人就得动用自己的情感。而这种情感的往来流动,恰恰是谢天琴最匮乏的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她是一个不愿意与他人建立关联的人,说话生硬,不与多数同事交往。她与学生间的交往就是好好上课,以知识的传授为交往媒介,是让她舒服的方式。

谢天琴自己不喜与人交往,也不喜欢儿子与人交往。马老师提到,谢天琴让吴谢宇不要跟自己妹妹的儿子玩,因为那孩子成绩不好,说脏话。大姑的儿子成绩也不好,也不应该一起玩。

2021年一审被判死刑后写给姑姑的信里,吴谢宇提到“小时候还会和阿武哥哥一起去放鞭炮,他带我出去玩,大了之后,我都是躲房间里看书,原来还会和阿武哥哥他们玩游戏机打牌下飞行棋,后来都没有了,因为我心里天天越来越痛苦越来越抑郁,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我就都在读书。其实我对读书也谈不上兴趣,我只是不停地在逼自己读书,我以为我考第一名妈妈就能开心就能骄傲,我觉得我只是一台考试机器,我除了考试之外什么都不会,我除了考第一名之外一无是处”。

在吴谢宇的各种自述材料中,他提起在姑姑家的日子,充满着人情味的生活情景。他很喜欢姑姑家炖的猪脚,特别香特别嫩,他觉得妈妈做饭不好吃。但是爸爸告诉他,要体谅妈妈,妈妈累,以后不要说妈妈做的饭不好吃。他怀念姑姑和姑丈一起,夏天给他用风油精抓背。

但姑姑和姑丈没多少文化,姑姑和姨妈的儿子成绩都不怎么样,这些在谢天琴看来,不是小宇的学习榜样,儿子不应该受他们的影响。吴谢宇后来提到,“妈妈很消极,好像对什么人、什么事都很消极。她很难开心,从她那里听到的都是抱怨和说自己的命很苦。”

或许是父亲因为政治运动被整瞎双眼的创伤,对谢天琴的震动太大,她对周围人一直很警惕。她在刚参加工作不久后,写信给弟弟,让他提防妹妹的老公。随着谢天琴离家读书、谢天琴的弟弟入伍,眼盲的老两口,只有小女儿和女婿天天在身边照顾。谢天琴写信提醒弟弟,他都住到家里了,是不是想着占你的房子?妹夫无意中看到信,气极了,当晚就要求搬走。妹夫的想法是,“眼盲的老两口一天都离不开人,我也不要她感谢我照顾了她父母,可是说我这么做是为了占房子,把人想得太坏了”。但是妹夫说出这事又显得后悔,他说谢天琴防人之心很强,但她也并不占别人任何便宜。不要人情往来,对她来说可能是最好的。吴谢宇提到妈妈对朋友的拒绝,“友情方面,她似乎从没把任何人当成她的朋友……在我的印象中,(邻居)她们都一直很关心我们家,特别是父亲去世后,她们经常会打电话或发短信来问候,但我看到我妈有时会放着电话让它响,不去接,短信也不回”。

吴谢宇也从来没有学会交朋友,他高中同寝室的同学跟我们聊起来,吴谢宇会同时一口气向别人发十几个“你好,在干嘛”,“我会感觉听刻意的,我体会不到他的真心。吴谢宇会突然跟大家打招呼,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其实这也透露出他内在的压力比较大,但那时候我们也不会去多琢磨。”

内心渴望温情、但又不知道怎么自然交流情感的吴谢宇,实际上很自卑。“我从来都极度自卑,没有自我,没有主见,于是我总是在模仿,我在书本里、屏幕上看到一个主人公,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要模仿。”

谢天琴的自卑,是有实实在在客观原因的。而吴谢宇作为下一代人,从小在城市长大,爸爸妈妈是80年代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哪里需要自卑呢?他幼小的心灵,在事实上承担着妈妈的情绪。妈妈看上去总是不快乐的,吴谢宇从来不敢问,只能是自己猜。是不是哪里没做好,又让妈妈不高兴了?从看守所写给小姨的信里,吴谢宇说,“阿姨你从小知道我的……我从小那么拼命读书就是为了拿第一名让妈妈开心让妈妈骄傲啊,我活着就是为了妈妈而活啊”。

自卑又骄傲的儿子

读书改变命运,这是谢天琴和吴志坚自己的人生现实,也是他们那一代人笃信的价值观。对孩子学习成绩的看重,成为这个小家庭的信念。

1994年出生的吴谢宇,小时候爱跑爱闹。邻居们回忆起来,觉得他小时候是个有些顽皮的男孩。但是年纪渐长,他表现出比同龄人更强的自制力,爱读书,“完全不用大人操心”,与人交往变得礼貌和客气。随着中考和高考带给大家的惊喜,他成了吴、谢两家人共同的荣耀。吴谢宇自己念念不忘的开心记忆,是“我从小到大都是最优秀的人,人人都羡慕爸爸妈妈生了我这么个儿子真争气,我中考拿了福州市第2名,铁中门口张贴红榜喜报,我高考考试北大,铁中门口又张贴了红榜喜报,我和妈妈走在学校里,别的老师看到我们都会竖起大拇指对妈妈说:‘谢老师真有福气,生了个儿子真争气!’”

但是回到内在感受,吴谢宇对于自己的生长经历,往往记住的是不高兴的事。在给舅舅的道歉信里,他写道,“我性格中那根深蒂固的悲观、消极、绝望的负面因子,恐怕就是哮喘在我心里种下的”。幼儿园的几个小朋友笑他脖子上长“脏东西”,吴谢宇将难受的情绪藏在了心里,并没有像一般孩子那样去跟爸爸妈妈说。“我敢怒不敢言,因为我懦弱,从不敢和任何人起冲突。想和他们吵架都提不起一点力气,连还口的力气都没有,因为我害怕一和任何人吵架,老师就要批评我,就会告诉妈妈,然后妈妈就会觉得我不是个好孩子,我不乖不听话了,然后妈妈就不会以我为骄傲了,就要生气的,不要我了,把我扔进垃圾堆了。”

谢天琴和吴志坚在家里只说仙游话,吴谢宇听不懂,他想学,但爸妈说学了会影响他的普通话。“爸妈也说,大人的事情你小孩不用管也不用听,我就只去读书做题了,我感觉自己是小孩,爸妈是大人”。在他27岁在看守所里写内心感受时,吴谢宇写道,“我和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说过真心话”。在和律师的会谈中,吴谢宇说,“对爸爸不了解,只是觉得他的性格很好”。

吴志坚和谢天琴是双方家族的骄傲,吴谢宇在父母的期望中,早早就感觉到,学习是他的唯一任务。为了讨父母高兴,吴谢宇从小给外人留下的印象是,总是拿着一本书在看。哪怕是一家人在装修的时候,刚刚读小学的他,在建材城跟着大人买材料,也在看书。父亲朋友的酒局上,他也总是在看书。“我很早就学会在爸爸妈妈面前,尽力掩藏自己的情绪和感受,因为我觉得这是我懂事的表现。”

对于吴、谢两边的亲戚来说,这文化程度高的一家人能够在福州立足,就是能力的证明。吴志坚性格温和,回避和谢天琴产生冲突,他在郊区马尾上班,早出晚归,也使得他在家的时间比较少。在金钱和精力上,他花费了很多力气,希望带动自己在农村的一大家人。谢天琴是老师,这在大家看来是天然擅长教育孩子的。吴志坚在家庭生活中的存在感低,也使得孩子更多和妈妈的情感捆绑在一起。

吴谢宇的成绩在初中开始优异起来,随着爸爸的身体状况进一步恶化,他要为爸爸争光的想法更强烈,学习上更加逼自己。他在看守所写给亲戚的信里说,“幸亏我活在应试教育体系里而我又恰好很擅长读书考试,在这体系里我考了第一名就万事大吉了,同学羡慕老师喜欢爸妈为我骄傲,我用这第一名就足以对爸爸妈妈有意义,足以为爸妈争光,足以获得各种荣誉,足以掩盖我的其他一切问题,似乎就成绩最重要,其他什么都次要……”这种成绩又使得他相当骄傲。

中考考上当地最好的福州一中后,他的室友告诉我们说,“成绩第一,这是他最大的特点。他一般都会比第二名多20分左右,一骑绝尘的样子。所有人哪怕不认识,听过他的名字。”让他印象深刻的另一点是,吴谢宇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或者锻炼,“好像没有放松的时候间,活得像个机器人。”吴谢宇对人有求必应,情绪从来没有低落过,也从不求助于人。男生们虽然也夜聊,但是在吴谢宇自律的带动下,不熬夜,话题也放不开,吴谢宇“比较有纪律性”。这位男生高考考得不错,报了一所香港的大学,吴谢宇在微信上对他说,“我们又可以一起竞争了”,男生回复说,“大佬,我可不敢跟你竞争”。

父亲与疾病

总是感慨自己命苦的谢天琴,对于吴志坚的疾病,表现得比较敏感。这对她来说,无异于又一次打击。吴谢宇读小学不久,吴志坚体检查出小三阳,谢天琴就让分餐,她单独给吴志坚盛上一碗菜。平时她也总让儿子少接触爸爸,说会传染。

吴志坚从小三阳发展为肝癌,经过了将近七八年的时间。“病人”成为他在家里的身份,谢天琴尽心尽力每周带吴志坚去医院,但她内心对疾病、死亡这样的字眼非常焦虑。吴谢宇也提到,妈妈最讨厌消毒水的味道,但不得不一次次带爸爸去医院。一直到吴志坚病到不能上班,好朋友才知道他的病情已经如此严重。谢天琴和吴志坚一直讳莫如深地守着这个秘密,既不向朋友求助,也不愿外人知道实情。谢天琴曾跟马老师说过,一家人是“战战兢兢”地守着吴志坚活过了40岁。一直到吴志坚第一次大手术效果不好,他听说另一个朋友的癌症手术后根治了,这才在小范围内告诉了朋友。谢天琴对于可能会遭受“孤儿寡母”的命运,很害怕。

从谢天琴的日记来看,她在情感上对吴志坚很依恋。谢天琴喜欢在精神上沉浸于文学的世界,吴谢宇的自述材料也提到,林黛玉、小龙女是妈妈心仪的女性形象,这两者所在的大观园、古墓是她喜欢的生活。但是在日常生活的交流中,谢天琴不像她精神世界里所表现的多愁善感,真正面对现实中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对死亡的恐惧、对命运不公的不满,使谢天琴表现得更加自尊、强硬。

吴志坚生命后期,大姐阿花从老家过来照顾她,谢天琴不接受阿花住在家里,也不准她用厨房。好心的马老师让阿花住在自己的一套房子里,就在谢天琴家楼上。“我在她的家里,能做的事情就是给弟弟喂药喝水 ,不能打扫卫生,不能做饭”。这时候的谢天琴,在家里总是拿本书看。阿花说,弟弟那时状态已经很不好了,起不来,喊姐姐扶他一下。谢天琴就会不让,大喊,“你这样宠他,他以后自己怎么起?”所以谢天琴在家的时候,大姐从来不敢扶吴志坚。“我那时觉得很委屈,一切都被约束,没办法待了。我弟弟劝我,说姐姐不要怪了,我们姐弟之间也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阿花本来想给弟弟做些好吃的,但厨房用不了。谢天琴有时候回来自己做,有时候就自己从学校食堂打饭回来,吃得很简单。“她很简朴,自己吃饭就是馒头配开水,菜很少,没什么营养。”

吴志坚的妈妈紧接着也来了一趟福州,谢天琴也不希望她住家里,马老师劝她,“她是你老公的妈妈,来看儿子,还是应该住家里的。你把小宇的房间收拾收拾,让她住”。婆婆只待了一晚,跟谢天琴商量,最后的日子还是带儿子回老家。家里人多,总有人照应。谢天琴答应了。吴志坚在老家住了一个多月,大小便不能自理,由大姐和大妹两个人照顾。

阿花提到,吴志坚临死之前流着眼泪跟她说,“天琴人很好,但是性格如果不改,以后会吃大亏的。你是姐姐,多担待,不要和她计较”。吴家人看来,谢天琴不讲感情,但是对于给钱也并不小气。她过得非常节俭,吴志坚的丧事办完后,他几个朋友给的钱,加上单位给的抚恤金,谢天琴愿意全部给婆婆用。“她就是那样一个人”。

对于吴谢宇来说,真正和爸爸相处的时间很少。爸爸在家时间不多,他的病又是“会传染的”,家里给他的任务就是学习,什么事情都不告知,觉得会让他分心。

而父亲的另一层形象,是与性这个话题联系在一起的。吴谢宇从未和父亲说破过,但对他内心冲击很大。小学三年级时,吴谢宇无意中看到了父亲电脑中的色情影片。吴谢宇2021年底提到这件事情时说,“发现后大脑极度混乱,觉得很肮脏,不相信我爸会看这些东西。同时,也认为如果我爸会看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也就不是不能看的。主要影响是我今后也逐渐去看黄片了,他能看,我也照样能看。”“肮脏”是吴谢宇对与性有关事情的描述。像小龙女一般圣洁的妈妈,与看“肮脏”东西的爸爸,都在冲击着他的认知。大一假期回福州,有一次吴谢宇的舅舅开车带他回仙游老家。在服务区吃饭的时候,吴谢宇很想向舅舅提出“男人间的话题”,但最终没有办法开口。如何正常看待性,也成为他后来的一个重要困惑。

父亲去世

吴志坚的病情发展,有一个漫长的从轻到重的过程。但是一直被家人瞒着的吴谢宇,对于爸爸的去世,感到非常突然。2009年底,吴志坚回仙游老家度过人生最后一段,吴谢宇认为爸爸是去找新的治病办法了,完全没有做父亲去世的心理准备。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对于即将到来的巨变,他也害怕去知道。这就像大姑阿花说,疾病进展以前,她一直不知道弟弟有肝炎一样。

一家人之间缺乏真正的交流,直到2010年初父亲去世,也没有打破。吴谢宇后来写给亲人的信里说,“我愧对爸爸妈妈,我不敢面对我没了爸爸的现实,我懦弱可耻地逃避,我躲到了妈妈背后,爸爸办丧事那几天我心如死灰,痴呆木讷仿佛活死人,我就想木偶人般跟在妈妈后面,我让妈妈一个人去给爸爸办丧事,一个人去面对那最沉重最可怕最痛苦的一切,我一点忙都没帮上。就连那天送爸爸去火化,我还不肯面对现实。”

“那天在火场外面,奶奶大姑你们哭着用仙游话喊着:‘’阿坚,跑、跑啊,别呆在里面,跑回福州去,跑回马尾去,跑回度尾去,别再里面,里面烫啊……’”奶奶和大姑用传统方式,表达着失去亲人的痛苦,但是对谢天琴和吴谢宇来说,他们很难直接表达出感受,看上去显得呆住了。

这个巨大的创伤,母子间也无法直接交流。吴谢宇在内心一遍遍责怪自己,“他(父亲吴志坚)手术之前,我妈妈带我去看他,当时我带着书去了,没有说几句话就跑出去看书了。我觉得他认为我无情无义,没有求生欲望,手术就失败了。”爸爸生命后期,吴谢宇感觉到爸爸想与他说破些什么,包括他在读初中时,曾撞见过爸爸和一名女性亲密的场面。但是吴谢宇没有勇气去面对,即使爸爸不久于人世,他也以自己要考试了,躲过了有可能的父子间的谈话。

心里越是与爸爸保持距离,吴谢宇对妈妈的怜悯就越多。吴谢宇在自述书中称,父亲去世之后,他“发誓要把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都放在妈妈身上,尽我一切所能给她快乐”。“在我家里,我和我妈妈的地位,我是反过来看的,我是妈妈,她是我的孩子。她像小龙女,心地纯洁善良……她对这个世界不是很了解,也不是很喜欢……我完全可以了解,我也不是很喜欢和别人交往……”

谢天琴沉浸在丧夫的悲痛中,她进一步缩回到到自己心里的世界,“父亲去世后,妈妈的很多行为让我很难受,很孤僻,她拒绝所有人的关系。我觉得她很痛苦,她让我很自责,是我让她这么痛苦。”母子间仍然不能谈论内心感受,吴谢宇觉得和妈妈之间始终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唉,反正我就是从没能和妈妈交心,我总是在逃避,这就是我最致命的缺陷啊,我总是在胆小懦弱地逃避啊!”

吴志坚的好友张力文经常给母子俩打电话,其中给谢天琴打手机电话的话,谢天琴会先按掉,然后回个短信,“你有什么事?”好友马老师,到现在都很难相信谢天琴的内心世界,谢天琴对她说过很多家里的事,应该是把她当作知心大姐了。但是关起门来的家庭生活里,谢天琴向吴谢宇埋怨,她不喜欢和任何人往来。

大学:高中生模式的延续

失去父亲的事情,吴谢宇跟他的高中同学、大学同学都没提过。“孤儿寡母”是他害怕的形象。2012年考入北京大学经济学院后,吴谢宇表现出了和高中一样的高度自律。吴谢宇的寝室一共4个人,都是来自福建。室友段小宁告诉我们,吴谢宇每天晚上11:00一定会躺到床上去,早上7:00是一定会起床,周末也不会有太大变化,自律性非常强。吴谢宇也从不和室友一起打游戏。“整个学院来看,我觉得这种人都是很少见。他会把自己的生活列成一个表,心里好像有一个表。”虽然大学具体成绩不公布,但大家也能感觉到,吴谢宇的成绩在班上前三,在年级180学生里边,他能排到前10%。

在大家看来,吴谢宇的目标是进入学界,谋取一个高校的教职。“我们平时开玩笑,就管他叫‘教授’或者是‘大师’,总觉得他未来会是一个在高校里任职的学究型人物。我们平时会这样跟他开玩笑,‘你以后当教授给我小孩写个推荐信’”。“我记得有老师夸他,说他很有才华,不是一个两个,是很多老师都还挺喜欢他,会在课上表扬。”

大学一二年级,吴谢宇学习上非常拼。在师兄李又廷看来,吴谢宇是在延续自己的高中模式,他是高中模式的受益者,把这种思维也带入了北大。大二下学期,吴谢宇选了“营销学原理”,这在很多同学看来,是应该大三大四再去拼的课。吴谢宇在课上表现特别积极,永远坐在前排,和老师互动很多。李又廷说,“我一度怀疑他是不是老师请来活跃课堂气氛的,但想想不可能,他的发言确实会带动更多人来讨论”。但是在这位师兄看来,吴谢宇的积极又有些幼稚, “我觉得他的炫耀和虚荣心一定有,从他回答问题的方式就可以看得出来,听他讲话你会觉得挺有道理的,但是你多多少少能感觉到寻求老师认可和表扬的那种心态”。

进入到大学三年级,学生们可以选择出国去交流一个学期。吴谢宇寝室里的4个人,有两人选择了去国外交流。本来在大家看来,吴谢宇以后也是要走出国做学术这条路的,而大三就出去交流,会帮助他以后申请到顶级学校。段小宁出去交流了半年,虽然出国这半年的总体花费因人而异,北大也有不少奖学金来支持,但是对于一向不会开口寻求帮助的吴谢宇来说,他没有与同学讨论这件事。

谢天琴在铁道系统的学校里教书,那个时候一个月的工资四千元左右。她一向非常节俭,吴谢宇读高中时,用的手机还不是智能机。所以他有时候用同学的手机听听摇滚。大学同学口中很随意的一二十万的花费,是吴谢宇不敢想的。段小宁本科毕业后去了美国留学,由于文科专业申请硕士很难拿到全额奖学金,很难拿到奖学金,所以“一年全部学费加上生活费,六七十万”。这本来应该是吴谢宇也要走的路,但等他真的了解后,才知道硕士阶段需要自己出的费用不少,如果去读博士,整个回报期就很长。如果选一个排名不那么好的院校,花费或许可以有所下降,但是对于只觉得考第一名才有意义的吴谢宇来说,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可能就意味着完全的失败。

同学们进入大三后,还发生了另外一个变化,就是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圈子。李又廷说,北大现在对学生的评价的方式还是挺多元的,成绩只是一方面。“北大圈子文化还挺强烈的,我们讲得好玩一点,有些人叫做‘学生会咖’,有些人叫做‘社团咖’,有些人叫做‘恋爱咖’,有些人被叫做学霸,主要分成这么几类”。吴谢宇的一个同学说,她高中从新疆考到上海,然后来北大上学,一开始也很不习惯。但是等有了一个北京四中毕业的男友后,“一下子进入了新的圈子”。

我们采访的这几个同学,都提到进入北大后,他们在学业上有过很强的失落感。谁不是过去环境里的佼佼者?他们都是在失落中慢慢调整自己,最后找到价值感。有的继续拼学业;有的在学生会里成就自己;有些不准备走学术,转而积极联系好的实习机会,为就业做准备。在他们看来,吴谢宇已经属于学霸类别的了,“如果他在学习上都感到自卑,那我更是活不下去了”。

在吴谢宇的亲朋好友看来,去美国留学深造,确实是吴谢宇的人设。好像他就应该走这条路。这也是后来他谎称妈妈陪他留学,大家纷纷借钱的原因。随着大学三年级,同学们在不同的道路上寻找和发展自我,吴谢宇感觉更加孤独。他过去只把自己的价值和“第一名”“最优秀的那一个”深度绑在一起,如果考不了第一,甚至学习都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那么他的价值在哪里呢?他的世界开始崩塌。如果大家都认为他能一帆风顺去美国当教授,他却觉得心力和经济上都支撑不了,未来是不是就已经毁灭了呢?

大三下学期,等到段小宁出国交流回来,他发现吴谢宇的变化了。他不再勤奋地学习,而是总躺在床上,拉上床帘。吴谢宇开始频繁旷课,然后告诉辅导员他爸爸来北京工作了,他要搬出去和爸爸一起住。

为什么此刻用“爸爸”来撒谎,从他后来在看守所的讲述来看,当时他陷入非常低迷的情绪,认为妈妈不想活,爸爸的死,都是亲人朋友见死不救。“他不能白死,需要付出代价,没有人记得他,不可以,只有我和我妈妈记得他,那就我来付出这个代价。”一方面他为心律不齐这样的病担惊受怕,觉得自己快死了。另一方面从小形成的自慰习惯,让他深深厌恶自己,觉得自己戒不掉,没救了。

“我心中有太多痛苦恐惧难受委屈,负面情绪不知该怎么办,但我不能对妈妈说一丁点,因为我不想给她施加一丁点负能量和压力,我好心疼她,于是我早早学会了无视强压与逃避,无视心中情绪,无视不了就用意志力强压,实在压不住太难受我拿性彻底逃避。掩耳盗铃地假装,我不是这个我,于是这些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我逃避,躲进书本和考题里,躲进小说和影视的虚幻世界里,我幻想着我是故事里的某某主人公,反正就不是这个吴谢宇,这种逃避起了些作用。”2015 年吴谢宇和妈妈提过一次想自杀。妈妈回了一句:“你想自杀?那我也活不了了,我也想死。如果你要自杀那不如我先死。”

内心感到崩塌后,吴谢宇放弃了学习,刷各种剧,羡慕别人是富二代, “他们的生活只有快乐,没有痛苦,而且很容易成功,整天都在享受” 。“大学里我脑子里已堆积起太多的主人公、太多的价值观念,他们全部互相冲突互相矛盾,这个告诉我要做这样的人,那个告诉我要做那样的人,我那时整个脑袋已乱得像一团浆糊,我真的不知道该听谁该信谁。我真的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样的人,我该怎么去面对我和妈妈,我们家的困境啊!”他开始觉得缺钱,去提前领取了英语补习机构的奖金。2015年6月30日,吴谢宇向室友王勤韬借了1000元,这个时候的吴谢宇,在经济上可能连回家的票都买不起了。第二天他就回福州了。7月10日他残忍杀害了母亲,两天后归还了室友这1000元。谢天琴的存款少得可怜,从一审法庭对吴谢宇诈骗过程中所列账目来看,谢天琴的存款很有可能不超过一万元。

弑母的当晚,吴谢宇住进了离家两三公里的黄金大酒店,并购买了性服务。“因为还没有体验过爱情,我想在自杀前跟女生谈一场恋爱,但因为时间有限,想到通过嫖娼感受到性的快感”。弑母几天后,吴谢宇开始以留学名义向爸爸的朋友借钱。没有了妈妈的世界,他用疯狂享受钱和性来填充自己。

2021年一审宣判死刑后,吴谢宇在给舅舅的道歉里,写道他如何面对如此残忍的结局。“自从妈妈不在的那一刻起,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那最可怕的悔意,就像什么呢?就像一部电影的结尾,舅舅我此时此刻说到电影,绝没有任何不严肃的 意思,实在是因为从小到大影响我最深同时也是扭曲我最严重的就是无数小说和影视了,这部电影名叫《迷雾》,是美国的一部科幻惊悚悬疑片,片里说外星巨星昆虫袭击一个美国小镇,人们被笼罩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时刻都可能死去。最后,男主人公、他的儿子、他的两个朋友,4个人被困在一辆汽车里,车已经没油了。浓雾之中轰隆声渐渐逼近,他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三个大人商议,决定不愿成为昆虫的食物,他们要自行了断。这最可怕最痛苦的任务落到了男主头上,他掏出手枪,打死了自己的儿子和两个好友。这最恐怖的痛苦和绝望压垮了他,他冲出汽车,冲着浓雾疯狂吼着,就算死他也要往巨型昆虫身上打一枪。可,当这轰隆声来到眼前,男主才终于看到,原来那不是昆虫,而是军方的巨型机械,上门坐满了士兵和难民。他得救了,可随之而来的无法想象的痛苦和绝望,比刚才亲手杀死自己儿子时还要深重无数倍!因为,刚才他以为自己和儿子都没活路了,他以为自己别无选择,可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和儿子不用死的,原来子结合儿子都能得救能活下去的啊,可,已经来不及了,儿子已经被自己亲手杀死了,儿子再也回不来了啊……”

(文中除吴谢宇、谢天琴、吴志坚外,其余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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