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失控”的身体找回体面,京城助浴师上门帮失能老人洗澡
看到三位穿着统一橙色工作服的助浴师进门,王奶奶“哇”的一声就哭了。因为身体偏瘫,她已经卧床一年多,每日的生活起居由住在一起的一对儿女照料。一次偶然的机会,儿子李国华了解到上门助浴的服务,便通过网络下了单,在重阳节前花费268元为母亲购买了一次卧浴服务。
重阳节前,是助浴需求的旺季,不少家庭都赶在节前为老人洗一个舒服澡。9月29日,北京海淀区一家提供助浴服务的民办养老中心派出三名助浴师,驱车一小时前往朝阳区垡头,为王奶奶服务。
上门助浴,是一项起源于日本的服务,随着我国老龄人口增多,助浴服务的需求在最近一两年内急速攀升。第七次人口普查的数据显示,我国60岁以上的老年人已超过2.64亿,其中失能老人的人数超4200万。这意味着,我国每6个老人中,就有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生活不能自理,主要体现在“吃喝拉撒洗”上,特别是排泄、洗澡这样最隐秘且私人的生活需求。
助浴这项服务应需而生。针对有洗澡需求的老人,一般是失能或者半失能人群,做过身体状况评估后,助浴师便为他们提供洗头、泡澡、理发、剪指甲等服务,在老人“失控”的人生阶段,维系着他们的体面。
上门助浴需要“老师傅”带队
翟鹏是这家民办养老中心的主要负责人,他说,三名助浴师是助浴服务最常见的人员组成,一位负责开车和搬运助浴工具,另外两位为老人洗澡,通常是一老一新的搭配。翟鹏说:“我们的助浴师都是有护理员资格证的,具备护理知识,另外,经验也很重要。”
“老师傅”陈姐,是养老中心经验最丰富的助浴师,今年41岁,从事养老工作已经七年了。助浴这一服务,是该养老中心今年四月份刚开辟的,由陈姐带着几名有护理证书和护老经验的同事负责。陈姐说:“我没有仔细数过,但是至少服务过几十位老人了。”
上门助浴的服务分三项,擦浴、淋浴和卧浴,价格也不同。卧浴在三种服务中定价最高,市面上单次200元到500元不等,在同类助浴服务中,陈姐所在的养老中心定价算是便宜的。“除去油费、工具和人工,我们几乎是不挣钱的。”翟鹏说,“为了保证服务质量,我们一天最多接两单,也是对老人的尊重。”
李国华为母亲定制的是卧浴服务,需要用到的工具有便携移动热水桶,标准大小能容纳25升水,第二重要的工具是充气洗澡床,老人不用下床就能洗澡,没有它就完成不了卧浴的操作,手提包里则装着洗护用品和一些消毒过的毛巾浴巾。翟鹏说:“也有那种分体式的浴缸,都是从日本进口的,但是比起充气的,不方便运输。充气洗澡床能直接让老人在床上洗澡,减少了移动老人的风险,对洗澡的空间也没有太大要求。”
卧床一年多来第一次洗澡
这是王奶奶一年多卧床的时间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洗澡。女儿李国娟说:“我妈喜欢干净,我们每天都用湿毛巾给她擦身子,大小便之后都得擦一次。”王奶奶的偏瘫已经很严重了,她右半边身子完全不能动,只有左手可以稍微抬起和放下。瘫痪在床之后,她没法出门,李国华便把护理床放在客厅,客厅的窗户很大,而且是朝南的,这样王奶奶平时也能见到阳光。
进到王奶奶家中,助浴师们在门口套上了消毒鞋套,拿着大包小包的工具。“奶奶你好!”陈姐笑得很甜,放轻声音走到王奶奶床前打招呼。或许是橙色的统一服装太过显眼,王奶奶突然哭出声音。李国娟一下就明白了王奶奶的意思,她忙向陈姐解释:“老人家以为是要带她去医院,害怕了。”
“奶奶别怕啊,我们是来给您洗澡的,是来洗香香的,让您变舒服的。”陈姐在王奶奶床前蹲了下来,抚摸王奶奶的手,试着让她平静下来。“和老人相处就和孩子相处一样,得哄着。”陈姐的安抚奏效了,王奶奶点头表示可以继续。
赢得老人的信任,是助浴工作一个好的开始。紧接着,陈姐向李国华询问了老人的身体状况,带着血压器为老人测量血压,观测客厅环境,检查室温。这是助浴服务前的一套标准化流程:监测老人的血压、血糖和身体状况,检查室温,保证洗澡的水温,异性助浴师回避。
“这些准备工作是很繁琐,但是每一项都很重要,老人的血压、血糖情况都会直接关系到是否能够洗澡,水温的控制也直接影响到老人的身体感觉。”陈姐说,一般情况下洗澡的水温会控制在38℃-42℃,“这是最合适的水温,同时需要先在老人的脚上做温度测试,老人觉得可以我们才能继续。”
陈姐需要把充气洗澡床垫在王奶奶身下,充气后,温水从移动热水桶里流进洗澡床。陈姐撤掉王奶奶身上的被子,换上了一件浴巾盖着。“奶奶,冷不冷?温度还可以吗?不要怕。”陈姐没有停止安抚,即便沟通不便,她也在反复确定王奶奶的状态。
助浴要把尊重放在第一位
王奶奶上身只穿着一件背心,为了保持隐私部位的干燥,下半身没穿衣物。李国华说:“裤子没法穿,卧床的人最容易得褥疮了,我们就特别注意这个,会替她翻身和擦药,我妈身上是没有褥疮的。”陈姐说,这是她见过照顾老人比较细致的一家了。
陈姐拿出消毒毛巾,盖在王奶奶身上,先是握住她的手,叫她不要紧张,再用手抚摸王奶奶的脸。“王奶奶,我们要开始洗澡啦,洗好就舒服啦。”陈姐把声音放得很轻,手上的动作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孩子。她说,这是和老人建立信任的过程,急不来。
先从洗头开始。“洗澡床有特定的倾斜角度,可以防止老人呛水。”陈姐身材偏瘦,手上却很有劲儿,一上一下搓着,不放过任何一处皮肤褶皱。李国娟也从一开始的紧张气氛中放松下来,她说:“这位大姐看着很有经验,搓的手法看起来就很舒服。”整个过程持续了一小时,陈姐说,洗澡时间也需要严格控制,不然老人容易失温。
体育频道播出的排球比赛还没结束,陈姐的助浴服务就完成了。李国华说,家里的电视从来没有换过台,“我妈喜欢看球类比赛,排球、乒乓球她都喜欢看。”放掉洗澡床里的水,保证王奶奶的身体干净清爽,陈姐又在手上抹了几滴按摩油,在王奶奶手臂上推开。她向李国华解释:“卧床的老人要经常按摩,这样身体的循环才会好。”说罢,便扭头对着王奶奶竖起了大拇指,“你真棒,奶奶你真棒。”陈姐笑着和王奶奶重复这句话,当作一次完美配合后的奖励。
王奶奶刚过完八十岁的生日,一次放松的洗澡让她心情不错,陈姐离开前,她还举起摇晃的左手招呼着。陈姐收拾的动作变得轻快起来,笑得更欢了。“老人是有思想的,维护他们的尊严甚至比洗澡更重要,我并不把这当成一项工作,而是把他们当作我的亲人去对待。”
社会福利机构为养老提供个性化服务
“帮人洗澡听起来容易,没有多年的经验根本无从下手。”陈姐考的是中级护理员资格证,另外还自考了一本按摩师证,她说,“按摩对于长期卧床的老人来说也很重要,干我们这行最重要的就是有爱心。”
除了助浴外,上门收拾家务,帮助喂饭、陪诊,也是陈姐所在的养老中心提供的服务项目。事实上,这些服务项目都归在护理这一项工作内容中,目前的行业资格也仅有护理员资格证这一项要求。从这个角度上讲,为老人洗澡并不是一件新鲜事。陈姐说:“其实就是把洗澡服务单独拎出来,对应不同需求的人群,干的还是护理员要干的事。”
在浙江省,有家福利机构从2020年就开始建设阳光老人家站点,以其为中心辐射周边社区的老人,提供一些上门服务,包括生活照料、助浴、助洁、助行等,挑选福利机构里较有经验的护理员提供服务,单次价格以60元每小时为标准。
“老人渐渐有了个性化的护理需求,所以我们才开通了这几项上门服务。”福利机构工作人员蔡媛说,自服务开通以来,选择服务的多是居家养老的失能半失能人群,“比如助浴,一个老人一个月会洗两到三次。”
老人想要洗澡成了一种奢侈。蔡媛回忆,有一位86岁的李奶奶,身上接有肠造瘘袋,这是一种在身体上开口的外接装置,接口处的皮肉需要保持干燥,对于本就行动不便的李奶奶来说,洗澡成了难题。“针对李奶奶的情况,我们的护理员自制了一件伤口防水服,保证李奶奶的肠造瘘袋接口不碰到水,在这个情况下帮助她洗澡。”
曹国英是福利机构的一名护理员,从业19年,有中级护理员资格证书。多年的护老经验,让她也加入了上门助浴的服务队伍。但是在护理员和老人比重失衡的情况下,眼下还没法考虑性别回避。她说:“有一位爷爷八十多岁了,儿女不在身边,每半个月我都上门帮助他洗澡。”
曹国英今年54岁,她说,虽然有年轻群体的加入,但是护理队伍主力军年龄还是在40岁到50岁居多。曹国英在福利机构当护理员,这里是失智失能老人专区,在这里的老人,连吃饭都无法自理。
上班时间是早晨五点半,曹国英需要按照顺序帮助每一位老人完成洗脸刷牙穿衣和大小便。“有的老人大便拉不出来,我就得上手帮忙,用药、用手抠,有时候溅得到处都是。”这些光是听着就让人皱眉的字眼,都是曹国英的工作日常。
为老人洗澡,也是曹国英工作内容的一部分。在福利机构,每个房间的厕所空间都按照便于助浴设计,配有一把洗澡椅,四周有扶手可帮助老人防滑。曹国英说:“一开始确实有异性老人不好意思,但是洗了一次两次之后,就会很信任我了。我也会在洗澡的时候和他们聊天,缓解紧张。”
“助浴、助行,这些本就是护理员的工作内容,市场需求会刺激产生新职业,而我们也会根据这一风向对养老护理的内容和队伍进行调整。”蔡媛说,社会机构提供的就是服务,“现在紧迫的一点是,需求变多了,服务的人却不见多,缺口越来越大。”
护理员贵在经验难得
钱芸是一名福利机构社工。钱芸说,护理员就像是系统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是为老人提供基本生活服务保障的,没有护理员,失能老人的养老就会成为一个大难题。
曹国英的工作要求护理员与老人同吃同住,全天待命,轮值工作。“每个老人的床头都有一个呼叫按钮,灯一亮,我就得到位。”曹国英的睡眠时间经常被打断,有时候半夜需要起身好几次。“我不能离开老人半步,老人也没法离开我。”
曹国英负责的床位几乎没有空下来过,往往是空出一个床位,立马就有人补上。她说:“家属都喜欢我,也都愿意把老人往我这里送。”护理员是没有稳定假期的,只有人员足够,可以轮值的时候,才能休息几天。快二十年了,曹国英没有一次能回重庆老家过年。
需要护理的是老人,也是小孩。“只要是管过生病老人的家属,就能理解我们。”曹国英接触的老人也并不都是和气好说话的,面对斥责甚至是动手,曹国英只有忍耐。“和哄孩子是一个道理,要注意老人的情绪,被骂是常有的事情。但是我会换位思考,我家也有老人,我知道该怎么对他们。”
曹国英这个年纪的护理员,家里的老人也逐渐失去自理能力。今年8月,曹国英请了从业以来第一次长假,她回重庆老家照顾临终的婆婆。“婆婆对我很好,我很惭愧没有多照顾她,这是我的遗憾。”
钱芸说,像曹国英一样的护理员们,入职门槛并不高,贵在经验难得。“护理员有专门的护理培训,只要按照要求上完课程,再进行社会护理员资格证考试,通过了拿到证就能入职。但是有些护理员干一阵子就转行了,留不住人。”钱芸介绍,机构目前一共有两百多名护理员,“智慧养老的时代已经开启,对护理员的要求越来越高,需要精细化的服务。但是护理员就和保姆、护工一样,社会地位不高。”
助浴师的出现,为社会养老提供了一个新的可能,如何与护理员并行发展,则需要更多思考。翟鹏说:“精细化服务当然可以做得很好,就像一年几十万学费的私立学校那样,但是有很大一部分老龄群体没钱消费。他们的老年生活如何保障,由谁来为他们服务,只靠我们是不够的。”
成立护理员减压小组
在帮助弱者的同时,护理员们也成了弱者。
钱芸所负责的社工团队,和护理员团队各司其职,如果说护理员是福利机构的硬件,那么社工团队就是福利机构的软件。钱芸说:“护理员负责做基础保障,我们负责精神需求和情绪满足。”福利机构一共有24名持证社工,他们的工作主要在老人的临终关怀、情绪照顾、危机干预和家属调节等方面。
几乎每一位护理员,都遇到过情绪问题。“他们每天要处理那么多工作,要承担老人的情绪压力,会产生死亡焦虑、分离焦虑等负面情绪。所以我们选择介入,来帮助他们。”从去年开始,钱芸所在的社工团队便成立护理员心理疏导小组,针对不同护理员的情绪做疏导。
另外,福利机构还增设了唱歌、跳舞、朗诵等文娱活动,让护理员参与其中。曹国英参与的跳舞队,还时常举办演出。她说:“跳舞会让我变得快乐,然后更积极地投入到工作中。”曹国英的丈夫也是一名护理员,在男女比例失衡的护理员队伍里,是不可多得的存在。曹国英说,等到丈夫退休,两口子就一起回老家养老,“等到更老一点,我们就住进养老院,换别人照顾我们。”
2019年10月,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民政部联合颁布《养老护理员国家职业技能标准(2019年版)》,确保到2022年年底前培养培训200万名养老护理员,养老护理员正成为一个标准更严、要求更高的新兴职业,应对老龄社会的需求。
在普通护理员们坚守的当下,助浴师走进公众居家养老的视野,也许在成为一个信号,为公众养老拓宽思路。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陈姐、翟鹏、李国华、李国娟、蔡媛、曹国英、钱芸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陈璐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