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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山火的油锯手 跟缙云山有个约定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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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蓊郁的密林突然成了“敌人”。火场就在四五百米开外,风捎来树木暴烈燃烧后特有的焦煳味,在44℃的空气中几乎擦出火星。

郭元春推回油锯风门,用力扯动启动绳,熟悉的轰鸣声乍然响起。拉回刹车,按下油门扳机,高速回旋的链条在浮土上甩出一道墨色油痕。一切准备就绪,他向着不远处的悬崖走去——尽快清理掉那里的林木,为身后的隔离带“扩容”。

时隔半月,这个场景仍不时闪回脑海。8月末那场肆虐缙云山的大火,不但在大山间留下了伤疤,也成了刻在记忆深处的拓片,混着心焦和热血,如同烙印。

9月7日,重庆市北碚区博物馆,“共战火魔,守护家园”专题采访在重庆市北碚区博物馆举行。专业的伐木工人和木匠,临阵补位的老师、销售、外卖小哥、普通白领……再次拥有了同一个身份——油锯手。

山火灭了,守护继续。这一次,他们相约补齐遗憾:明年春天,要把砍掉的树,再一棵棵种回缙云山。

“救命”的“伤疤”

从高空俯瞰,一条棕色“伤疤”正撕开墨绿的山体,沿着山脊不断延伸。它贯穿东西两侧,从三个点位同步开挖,终于在几小时前艰难合龙,随着此后被不断拓展加粗,边界正不断与两侧悬崖缓缓重叠。

那是“圈”住火线向缙云山主峰蔓延的“最后一道防线”——有着“植物物种基因库”之称的缙云山自然保护区,距此直线距离仅为一公里。

人力和机械循环往复,不断加固着这道“防火长城”:向上、向前,油锯手们组成“头部”,一点点“啃”去茂密的植被,拓出隔离带的雏形;挖掘机跟进,伸缩着悬臂,铲除植被根部,保证“寸草不生”,同时尽可能平整一处处大块凸起;志愿者“人链”紧跟其后,蚂蚁搬家一般不停沿着陡坡向上运输物资,背着柴油、消防水带的摩托车骑手穿梭其间,在疾驰中扬起一条条烟尘。

这是8月25日的北碚缙云山。山火已经燃了两天三夜,从虎头村凹儿坪的第一个起火点开始,火借着风势肆虐成片,在一次次扑灭又复燃的拉锯中,狡猾地扯碎阵线埋下火种,趁乱拉出新的火线。一条条紧急辟出的防火带相继失守,人们必须重筑一道可靠防线。

油锯在手中“突突”震动,像一头不易驯服的凶兽。郭元春后腿紧蹬,向前顶锯,尽力控制切削面平稳。木屑飞溅,簸土扬尘,混着树汁特有的涩气。

作为一名伐木工人,他本能地分辨着链锯破开的年轮,十几年生、几十年生,甚至上百年生……但往往只需两三分钟,这些直径半米到一米的大树就会被拦腰折断。“太可惜了。”按捺下隐隐的心疼,他用力眨掉滚进眼里的汗水,再次向前探出油锯。

平日里,郭元春遵从着林区的砍伐守则,留意着什么该砍、什么要留,但此刻,在指挥部规划出的隔离带里,任何一棵树木都可能成为投喂山火的燃料。越是高、越是粗壮的树,越是他的首要清除目标,“如果树长得太高,燃起的火苗容易窜过隔离带,点燃另一侧的山林。”

腰部传来熟悉的扯动感,那是志愿者拽紧的安全绳。油锯手所在的区域,基本是挖掘机无法抵达的山脊两侧。一步之外往往就是悬崖峭壁,他们得在方寸之间,找到能稳定支撑的落脚点,腰间的安全绳,是最后一道“生命保险”。

默契是在争分夺秒间形成的。专业人员组成油锯第一梯队,他们三五成伴,一人负责砍树,其余的作为辅助——保护油锯手的安全,并将倒下的树干锯断、修枝,运到隔离带外。

离郭元春不远,同在油锯一队的陈益勇抬头观察了一下树冠,再次绷紧了手臂。这是他在一次次下锯中总结出的经验:确定树冠哪一端更茂盛,再从反方向在树干上锯出“V”字口,这样可以控制树木倒下的方向,避免砸伤他人。

他是一名木雕师傅,山火中,带着四五名木匠上了山。油锯对他来说不算陌生,但砍树还是第一次。酸胀的手臂跟震动的油锯较着劲儿,两小时下来,发动机已然隐隐发烫,但他不想停下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如果这个隔离带没有抢过来,缙云山可能就保不住了。”

“变身油锯手

冲天的火光中,拿起油锯的人不一定是专业人士,可能只是用过油锯、甚至是现学现用的志愿者。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提起一把油锯,就短暂地化身为油锯手。

密林深处,六七十度的陡坡让现代机械难以为继。8月22日,在北碚经营汽修店的陕西人乔豆豆,一觉醒来就被“急需油锯手”的信息刷了屏。他决定赌上一身力气,“至少我能帮忙砍竹子。”

带着新买的砍刀,乔豆豆赶到了歇马镇街道办的集合点。彼时,黑压压的志愿者已聚集在山脚,很多人正忙着组装新油锯,他马上报了名,随后被编入油锯一队。这是一支10人组成的队伍,其中5人担任油锯手,负责砍树,其余队友则用砍刀辅助开拓。

上山并不容易。坡陡路险,志愿者的越野摩托只能捎他们一段,余下的路程全靠双脚。挖掘机初步辟出的土道坑洼不平,一脚下去,沙尘瞬间灌满鞋子,沉甸甸地扯着脚步。有些坡度几近垂直,必须手脚并用一点点往前挪。乔豆豆和队友们背着装备,在暴晒的太阳下徒步了近两个小时,终于抵达目标点位。

靠近火场,空气的灼热感更加明显。对于乔豆豆来说,“现学现卖”使用油锯并不难,比技巧更考验人的,是高温下急速流失的体力。油锯启动后威力很强,人的身体会因此后弹,需要加倍用力去控制平衡,这又进一步消耗着体力。

对于这一点,四川美术学院毕业的安徽小伙黄佳琦深有体会。8月23日,他加入油锯七组,背着油锯第一次进场。深一脚浅一脚的近两小时跋涉,率先透支了他的体力。头发和衣服被汗水浸透,二三十斤的油锯仿佛凭空重了几倍,坠得手臂止不住地发颤。那一天,他没有锯断一棵树,只在树皮上留下了一些划痕。

“山火中,一个不怎么‘光彩’的油锯手”——这一刻的沮丧,后来被他记录到那篇广泛流传的自述中,又成为一个新的索引,延伸出一段又一段写满不甘或自豪的留言。

但彼时,在热火朝天的电锯声中,黄佳琦片刻间便收拾起心情,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辅助队友,一起徒手制作隔离带,用树枝把易燃的树叶树枝扫开,用工具把小火扑灭。当晚回到家后,志愿者群里仍在不停弹出“急需油锯手”的消息,还有次日的报名接龙。在长长的接龙末尾,黄佳琦打上了自己的名字。

越来越多的志愿者向着山火集结。55岁的列车员陈斌,从30公里外赶来。刚结束上一个班次的他,来不及休息。他是个越野跑爱好者,跑过缙云山的山间小道,看过山顶的云海日出。

烟尘也飘进了西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孙文举原本在办公室写论文,但窗外的山火让他坐立不安。关上电脑,换了衣服,他打车赶到着火点,加入油锯手队伍,“那么热的天,大家都在救火,我总不能在这吹空调吧。”

同一时刻,他来自美国的同事福兰课(中文名),也在山下的集结点忙着组装油锯。等待安装的崭新油锯部件排成一排,他细心地检查着,调整链条的松紧度,并通过“临时”翻译,将使用油锯的动作和诀窍传授给新手。看着一批批志愿者拿上“武器”奔赴火场,他有些失落,“山上有来自各行各业的人,我无法跟他们直接沟通,可能存在危险。但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据粗略估算,在北碚山火扑救中,有四五百名志愿者拎过油锯,在交替接力中,他们披星戴月,电锯轰鸣声昼夜不息。

“最后的防线”

“最后的防线”来之不易,作为参与灭火的一环,油锯手们都记得它是如何艰难地铆进山间。

8月23日晚,他们在虎头山坡顶遇见一个新火场。那里是第一条隔离带的最后100米,因为挖掘机无法到达,山火袭来时,尚未完全打通。火苗从悬崖下窜上来,两端的树木迎着风,被火舌舔舐着互相拍击,火星像刺眼的钢花一样四处飞溅。

山太高,水一下子送不上去。脸被山火烤得生疼,空气中的焦煳味也越来越重,消防人员和油锯手们不得不紧急撤离。一天的努力功亏一篑,他们眼睁睁看着大火爆燃后滚成条状,近乎平行般地穿过失守的隔离带,以每小时100米的速度,向缙云山扑去。

作为在大山间奔跑着长大的孩子,森林总让小强(化名)觉得安全又有趣。他从未想过自己第一次登上缙云山,就是这样一场无奈的惊心动魄,“恨不得自己也能拿根水管冲在最前面。”那一晚回到家,几乎没怎么吃东西的他吐了一阵,瘫在客厅就睡着了。第二天清晨,被噩梦惊醒,他又骑着摩托车出发了。

和他一样的油锯手,转而进入第二道隔离带的挖掘——它比之前的隔离带更宽,从两天前就开始着手准备,西段从璧山沿东北方向开挖,东段从北碚朝阳中学附近沿西北方向开挖,计划在山顶八角池附近实现贯通。志愿者们把它视为“最后的防线”。

陈斌也加入了挖掘大军。唱了一遍《团结就是力量》,他和队友们戴上头灯,背上物资,朝山火前进。这支60多人的队伍,目标是“占领”一个山头,把隔离带从几十米拓宽至一百米。

夜色越来越浓,星星点点的头灯汇成一条发光的飘带,绵延至山顶,几乎与燃得正烈的山火相接。距离最近的时候,陈斌离山火只有几百米,听着树木卷进山火时发出的“砰砰”爆裂声,身边轰鸣的油锯声也渐次响起,间杂着砍刀砍进竹子的脆裂声,此起彼伏。

“山火还有半小时就烧过来了。”观察哨喊了一声,大家只能暂时下撤。陈斌心头一紧,慌乱中踩掉了几块山石,险些摔倒。所幸风向随后改变,推进马上继续。不断有发动机滚烫或者链条松动的油锯被传送至后方,等待短暂的空转冷却,或者由负责维修的志愿者上前调整。

时间拨至次日凌晨,沤了一天的暑气微微散去,陈斌感到一丝微妙的凉意。坐在树墩上稍事休整,他看着宁静的夜幕罩着山下的万家灯火,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彻夜难眠。连轴劳作的身体瞬间生出了力气,“我们都变成了守护者,一定要把山火挡住。”

最终,8月25日下午,第二道隔离带打通。它全长约1.36公里,平均宽度达60-80米,沿线开挖了9个水池,备有移动水源、洒水车,铺设了供水管线,还准备了1000余具灭火器。

与此同时,在消防官兵和武警战士的共同努力下,缙云山北碚境内的3处火点被扑灭2处,最后一道火线执拗地往东北方向延伸,逼近第二道隔离带和它背后的缙云山主峰。

一场正面决战一触即发。当晚9点,星夜驰援的云南森林消防官兵点燃枯枝,顺着东南风又添了一把火。此前,他们判断风向后,决定采用“以火攻火”战术,沿着隔离带,让点烧的火与蔓延的山火相撞,使得结合部缺氧,从而失去燃烧条件。

那一刻,放下油锯不久的孙文举还在山上传递物资,隐身于星星点点的“人链”。突然之间,火光冲天,一堵火墙拔地而起,在“噼里啪啦”的爆响中,挥舞出炽烈的热浪。“火来了,火来了!”他们在指令下开始有序撤离。

彼时,油锯手周瑞冰站在另一个山头,观望着“人链”与“火线”的对峙。从未亲眼见过“以火攻火”,他盯着陡然壮大的火线揪紧了心。身边许多人都和他一样屏息等待,一分钟,一刻钟,一小时……翻滚的火浪终于慢慢安静,伏低身子,一段接着一段黯淡下去。

夜色重新接管了山头。无数道头灯在旋转中闪耀,偶尔擦过黢黑的树林,间或投向土坷密布的空地。那是山上山下所有人在跳跃欢呼:“守住了!”“胜利了!”“重庆雄起!”

“有锯有还”

“守住了!我们油锯组锯树是迫不得已,记得哦,相约植树!”8月30日,久违的雨丝终于绵密洒落缙云山山头,“赖”在缙云山8天的小强,终于回家睡了一个好觉。

山火扑灭后,他从拎着油锯冲锋的“光头强”,变成四处清理余火、清点运送物资的志愿者。其间,他看到了灭火后仍未松懈的消防战士、捐了1000个灭火器没留姓名的大哥,还有那些排着长队上山捡拾垃圾的重庆人。“我记住他们了,谢谢所有人为灭火付出的努力。”

跟小强一样,许多油锯手也重新回到这里。担心山火复燃,8月27日,郭元春和此前同做油锯手的父亲,以及同组的陈益勇,再次上了山。这一次,他们是勘查小火星的山林卫士。

发现可疑的地块,他们会脱下劳保手套,用手心去感受山体的温度,布满厚茧的双手能耐住近60℃的高温。一旦摸到发烫的山体,刨开土层,藏在下面的火星就会显露出来,这一次,只需简单地拿水直接浇灭。忙活了大半天,这样的“隐藏火点”,他们灭了二十多处。

看到曾经浓绿连绵的缙云山变得千疮百孔,郭元春觉得心疼。常年跟树木打交道,他知道这片葱郁来之不易,要恢复原貌,还需要漫长的时间。

这似乎已经成为整座城市的心愿。8月底,当地媒体发起“相约重庆 我为缙云添新绿”的植树活动,报名通道开通次日就因人数太多关闭。陈斌和队友们都报上了名,他们希望来年春天,能完成这个跟缙云山的约定,“‘有锯有还’,把砍掉的树,再一棵棵种回去。”

陈益勇所在的油锯手群,如今已改名为“缙云山保护群”。在大山的伤疤彻底治愈之前,“一起拼过命”的交情,联结出一份约定之外的情谊。

以前,每每心情不好时,乔豆豆喜欢独自开车到缙云山兜风。而如今,他多了一群可以一起上山的朋友。山火中,他曾六上缙云山,用油锯砍树、当人肉传输带、用灭火器扑火,在短暂的休息中,遇到了十多年前的老顾客,灰头土脸的两人认出了彼此,“感觉很奇妙,在这场山火中,有一股无形的劲儿,把大家拧到了一起。”

中秋节前,油锯七组的队员一起聚餐。装修师傅、雕塑师、酒吧老板、外籍教授……平日生活里几乎不会产生交集的人,在饭桌边把酒言欢。黄佳琦十分感慨,“感觉自己有了一个新的‘尺度’去丈量这场山火——因为亲身感受过扑救的辛苦,才更能理解那些武警战士和消防人员的不易。感谢他们的付出。”

他将所有群里与“油锯手”相关的消息检索了出来,打印,裁剪,做成了一幅画。对他而言,这是对那场并肩而战最好的纪念。

孙文举又回到了课堂。从家里的阳台望出去,能清晰地看到缙云山的“伤痕”,烧焦的山体和深翠的树林夹着棕黄色的隔离带,泾渭分明。几场秋雨过后,缙云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模糊了色块的边界。

他知道,不用着急,等明年春天,那里将植下成片的树种,大山会再次长出新嫩的血肉。

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实习生 王蕊 崔健

责任编辑:朱学森 SN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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