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定地震救援纪实:搭桥渡河挺进震中,“不放弃任何一点可能”
9月5日12时52分,四川甘孜州泸定县发生6.8级地震,据四川地震灾害快速评估系统估算,此次地震最高烈度达到Ⅸ度(9度)。
平地被扭曲,山体被震塌,巨石翻滚而下,多座村庄被切断道路,成为“孤岛”。泸定、石棉两县,超19万人的生活被打乱。
在四散的人群中,多支救援力量的6650余人逆行而上。他们是大地的“缝合手”,搭桥渡河,勾连起破碎的土地;他们也是生的希望,在废墟中徒手挖掘,不放过任何一点可能的生命迹象。
截至9月8日12时,此次泸定地震已造成86人遇难,仍有35人失联。争分夺秒的救援仍在继续。
八方驰援
18分钟,四川森林消防总队特勤大队教导员张勇军一直记得这个时间。
泸定发生地震后,驻地位于成都的特勤大队,在18分钟内完成了自救、更换装备、清点人员、战斗转换、装载物资的工作,奔赴200多公里外的震中。与此同时,位于金堂、雅安的两个前置备勤点,也出发赶往泸定县磨西镇。
在过去的二十多天里,这支队伍转场两省三地,扑打森林山火。刚结束任务休整两天,一场6.8级地震又将他们拉向新的战场。
几乎同一时刻,距泸定70多公里的甘孜州森林消防支队也出发了。接到泸定地震的消息时,甘孜支队刚结束早上的演练,正在午休。时不待人,甘孜支队火速集结了110人,带上地震救援装备,往泸定震中磨西镇行进。
常年备战地震的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西昌大队三中队,也接到了地震救援的消息。彼时,他们刚结束三天的防疫工作,调休仅半天后,队员们又火速集结,背起了装备。用中队指导员吴永硕的话说,“连轴转是消防的常态,我们原本计划出动35人,有2人自发写了请战书出动。”
9月5日16时,攀枝花森林消防支队也接到消息,派遣150名消防员前往地震重灾区。这次救援,他们担负地震重灾区——雅安市石棉县的救援任务。
越靠近震中,路越难走。路上塌方不断,滑落的山体挡住了去路,从山上滚下的落石堆积在路上,救援队只能一边行进,一边抢通。由于余震频繁,为了行进安全考虑,车队车辆彼此拉开距离,边观察边通行。
一支支逆行的队伍进入磨西镇。张勇军还得,队伍接近震中时,遇到许多从附近村里“逃”出来的村民,他逢人便问,“有没有人被困?被困的人在什么位置?”以此尽可能地多收集信息。
张勇军还碰到了另外一群逆行的人。他们服装各异,行色匆匆。经过了解,张勇军得知他们大多是在外工作的本地人,因为地震后联系不上亲人,迫切地想回家看看。
但进村的路在地震中“消失”了,如何进村成了第一个难题。
搭建生命之桥
一条宽30米左右的河沟,两次拦住了救援队的脚步。
距离震中最近的甘孜州森林消防支队,于9月5日16时率先到达受灾严重的磨西镇。接到青岗坪村有重伤人员急需救治的消息后,雅江大队一中队在中队分队长叶阳的带领下前往救援。
青岗坪村位于山腰处,燕子沟河阻断了通往镇上的陆路,而原本的桥被震塌了。地震后,河水裹挟着泥沙冲下,水流异常湍急,过河成了一件棘手的事。队员们踩着河上一根细长的供水管道,扶着管道上方的钢丝绳过了河。
提前到达的是2名卫生员,叶阳与17名救援队员紧随其后。6日17时10分,队伍到达青岗坪村。叶阳说,当时他们目之所及,“98%的房屋都倒塌了。有的全部垮塌,有的只剩下一面墙”。
救援从青岗坪村开始,沿着山脊往更高处的蔡阳村、磨子沟村推进,一名重伤者、两名遇难者被先后找到。
那名重伤者颅内骨折,急需医疗。经卫生员简单处理后,救援队立即抬着担架将其送往山下。燕子沟河,又一次成了拦阻。
抬着伤者过河并非易事。“当时已打算制作一座临时桥梁。我们观察地形后发现,有一处巨石将河流截成两段,一段河水比较平缓,还有一段离岸边仅5米。”
病人一刻也不能等。河岸边的灌木足有七八米高,正好适合搭桥。救援队削了5根树干,其中3根作为承重的梁,2根作为扶手,他们利用绳索在河道两端将树干抬起,搭出了一座临时的木桥。
等到脚踩上去,问题才开始显现——第一名队员一脚下去,树干立刻微微下沉。原来,情况紧急之下,救援队选择的树干“太细了”,还是新鲜的树干,“它是有弹性、有渗透性的。”
此前蹚过水的鞋子早已湿透,踩在新鲜的树皮上,稍不注意就会打滑。三根树干并起来,也不过是一个脚掌的宽度。澎湃的河水“轰轰”地撞击着石头,看着队员们摇摇晃晃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叶阳的心揪紧了。
就这样,一行人“蚂蚁搬家”一般地过了河,将伤员送至安全地点,给工作人员交代清楚伤者的信息,叶阳和队员们返回青岗坪村继续救援。
那一天,雅江大队一中队共救出29名重伤者,疏散了300余名村民。每救出一位重伤者,他们都必须通过临时木桥将伤者运往对岸。在一次次往返中,队员们练出了默契,“你走左脚我就落左脚,你走右脚我就落右脚。”
“出于安全考虑,需对木桥进行加固。”9月6日6时30分,甘孜州森林消防支队康定中队中队长刘磊接到指令后,率领一支40人的队伍赶到燕子沟河,用油锯将更粗壮的树木砍倒,替换了受损的细树干。
随后,队员们就地取材,在倒塌的废墟中挑捡出合适的木板,绑在树干上铺出桥面。在水流不太湍急的河道另一侧,康定中队也依法炮制了一座木桥,至此,河上道路连通完成。
同日,雅江大队一中队接到命令,需将青岗坪村、蔡阳村、磨子沟村共1600多名村民转移至磨西镇上。为方便村民快速撤离,雅江大队一中队在木桥附近又架设了一座钢架桥。
湍急的泥河上,两座桥勾连起生的希望。
夜渡大渡河
抵达震区后,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西昌大队三中队从指挥部获知,雅安市石棉县草科乡伤亡情况未知,需救援队突破。通向那里的道路被山体塌方堵塞损坏,只能从湍急的大渡河横渡。
9月5日21时,这支队伍抵达石棉县新民乡码头,准备夜渡大渡河,抵达斜对岸的挖角村码头后,再徒步挺进草科乡。彼时,多支救援队伍均已抵达新民乡,但苦于没有渡河设备,只能就地参与救援。西昌大队三中队携带的两艘橡皮艇,成为渡河的唯一器械。
地震切断了几乎全部的人造光源,茫茫水面上,朦胧的月光成为救援队辨别方向的唯一依靠。
中队政委张永强带3人先行出发,吴永硕等4人在第二艘橡皮艇上。震后的水面漂浮着树木、杂草、瓶瓶罐罐,观察员依靠一只强光手电辨别障碍物,打手势提醒操舟手向左或右避让。
危险也隐藏在黑暗中。渡河途中,观察员抬头一看,一根在地震中被扯断的高压线就悬在头顶,他马上让操舟手减缓船速,防止触电。
出发前,救援队并不知道挖角村码头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往上游走,等看到车灯、手电筒的光,才能辨别码头的具体位置”。就这样,8公里的水路,队员们划了50分钟。
22时30分,7人1犬抵达挖角村码头,就地组成前突小队,由张永强带领,徒步前往草科乡。
留在码头的两艘橡皮艇,在夜色中承担起了运输任务。此后的近8个小时,两艘橡皮艇往返十余趟,将59名救援人员运送至大渡河对岸,展开救援工作。
来自攀枝花森林消防支队的150名消防员,也在当晚横渡大渡河。他们穿上救生衣、背起顶撑器、拎上破拆工具,在几艘救生艇与冲锋舟的不间断穿梭中,分批次完成渡河。
队员张文(化名)今年28岁,第一次参与地震救援。“和演练完全不一样,你不知道危险从哪里冒出来,每一步都得谨慎再谨慎。”
向“孤岛”挺进
被地震毁坏的道路,同样阻碍着救援队员的行进。
为了尽快到达重灾区,渡河后的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西昌大队前突小队减轻负重,随身携带了少量的干粮就出发了。
队员们舍不得开强光手电照明,顶着头灯,走在漆黑的省道211线上。随时都有余震,山石不断从头顶滚落。时不时地,他们还会遇到路面塌方,大至几十吨重的巨石拦住了前行的道路,队员们爬上山坡,尽可能快地绕着走。
越是接近此行目标,前突小队就越发感受到这次地震的威力。吴永硕说,“有一座山,大约一半都被震垮,余下的山体垂直插在地面上,通过时,大家仿佛在攀岩。还有省道旁的一座房子,连墙体带地板都发生了约10度的倾斜,就像随时都会栽倒到一旁的河里。”
见此情景,队员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吴永硕也明显感觉到,看到救援队时,村民都会精神大振。一位中年妇女被砸伤,惊魂未定间看到救援队,愣怔片刻放声大哭起来。前突小队将沿途收集的受灾信息,反馈至前方指挥部,再继续前行。
6日6时,特勤大队一中队收到挺进共和村的任务,彼时那里尚是“孤岛”,断水断电,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
通向共和村的山路,满是山体垮塌后形成的大冲沟,由于石块频繁从冲沟滚下,他们只能沿着冲沟方向往上爬,再从上方翻过冲沟。“有时候人员就在冲沟对面,直线距离可能仅10米,但我们就是没办法直接跨过冲沟。”
绕着冲沟曲折前进,消耗着队员们的体力,也拖缓了队伍行进的速度。经过五个小时的跋涉,6日11时,特勤大队一中队终于抵达共和村,随即展开重伤者的紧急转运工作。
“没有路就开出一条路。”9月6日清晨,天光未亮,来自攀枝花森林消防支队的30人小分队,正沿着70度的陡坡向爱国村方向攀爬。
“这块石头不要踩。”最前方的探路员发出信号,队员们一个传一个,把消息从队伍最前方传到最后一人。不远处的山体,不时传来山石滚落的声音。一位队员说,“听到队友的声音才觉得安心些。”
从6日6时到10时,5公里的山路,耗去了他们近4小时。而前面,还有最后10公里的水路,他们乘坐清理大渡河垃圾的船只继续进发。
“快了!快了!”张文与队友向前眺望,爱国村已经近在眼前。此时,距离地震发生已经过去了20个小时,岸边的山坡上,十几个村民正不停朝他们挥手。
不放弃任何一点可能
房屋倒塌,一些来不及跑出躲避的村民,不幸被困在废墟中。为了全力抢抓“黄金救援72小时”,消防员们分秒必争。
6日1时30分,前往草科乡的途中,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西昌大队前突小队遇到了十余名受灾群众,在省道隧道口围着篝火取暖。前突小队上前了解情况,得知一名73岁的老人被困在半山坡,老人的儿子一直守在附近,不停朝父亲喊话,希望能帮他保持清醒。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去看一下。”政委张永强等三人马上赶到现场。“当时我们看到,老人被困在树根下,泥土埋到了胸口,树上还压着一块三四个人才能围抱的巨石。”
由于被压已超过12小时,老人面无血色,手臂皮肤发白,张永强知道,那是缺氧的表现。
仔细观察过后,他发现,还有一块较小的石头夹在巨石和树根之间。“根据救援知识,这三个物体构成了稳定结构,除非特别大的余震,否则不会滚落下来。”基于这一判断,张永强决定,刨出泥土,救援老人。
吴永硕是在一个小时后到达的现场。由于队伍未携带救援设备,张永强他们徒手刨出一个大坑,眼见队友已经失去力气,吴永硕等人马上接力刨土。
余震不断,落下的滚石砸进河里,在寂静的黑夜中发出“咚咚咚”的回声,队员们的斜上方,一块巨石半悬在空中,摇摇欲坠。
队员边加速刨土,边不断和老人说话,“我们让他放轻松,不要紧张;问他饿不饿、渴不渴;让他坚持住,很快就好了。”
从胸口到胯部再到脚踝,这支前突小队刨了整整两个小时,6日3时30分,老人被成功救出,随即被送往镇上抢救。
“他的儿子、老伴和儿媳妇,当场就给我们跪下了。”吴永硕说,“我没有什么如释重负的感觉,很担心老人的身体,救出来时他意识已经很微弱了。”
从黑夜走到黎明,再走到太阳高悬,6日11时许,徒步30公里后,前突小队终于抵达目的地草科乡——距雅安市路程最远、受灾最重、抢险盲点最多的灾区。
队伍抵达时,2架救援直升机也恰好飞抵,前突小队清理空置场地,协助直升机降落。至此,救援和物资抵达了“最后一个受灾盲区”。
任务远未终止。在与草科乡人大主席罗向林对接后,前突小队得知草科乡和坪村尚有1名失联人员,他们带着搜救犬,又开始了新一轮救援。
张勇军今年41岁,在森林消防干了22年,参与过200多场打火任务,也曾亲历“5·12”汶川特大地震等多场地震救援。但直到现在,看到那些在自然灾害中被摧毁的家园,他依旧会有无力感。
其实,有这种感觉的并非他一个人。重伤员滚着尘泥的伤口、下意识的痛苦呻吟,都时刻牵动着队员们的心。他们抬着担架,心中默念着再快一点、再快一点。“现实条件的限制,是对我们最大的考验。我们必须争分夺秒。”张勇军说。
“村子里有人被埋了。”抵达爱国村后,来不及停下休整,攀枝花森林消防支队背着破拆工具、急救包,往山腰垮塌的房屋赶。
两位老人被埋在一处倒塌的房屋下。村民告诉张文,地震时,这对老夫妻刚吃过午饭,正坐在客厅看电视,没过几分钟,地面剧烈摇晃,土房瞬间垮塌,他们被埋在了下面。
顺着村民们描述的客厅位置,救援队继续向下挖。“用破拆工具和铲子挖了一米深后,怕伤到人,就改为徒手。”2小时后,挖到3米深处时,张文和队友发现了两位老人,一个侧卧,一个躺在不远处。张文将手放在两人鼻下,完全感受不到呼吸,他们已经离去多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张文说不出地难过。
废墟里挖出来的,还有老夫妻俩之前晒好的玉米。张文将玉米捡起,堆在了路边,留给村里缺粮的村民,继续向山上的村民家中赶去。
9月7日0时,地震过去近35小时。将最后一根帐篷支架安好,张文迈着歪歪扭扭的步子,瘫倒在一旁,酸痛感席卷而来。好在疲惫与困意很快接管身体,他躺在地上,几乎瞬间就沉入了梦乡。
两个多小时后,熟悉的抖动感从身下传来,四川雅安石棉县发生4.5级地震,震源深度11千米。张文“腾”的一下从地上弹起,抓起救援设备,和同伴往村民安置点跑去。
新京报记者 赵敏 徐巧丽 熊丽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