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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女大学生遇害案一审宣判:隐秘的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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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2020年7月9日,21岁的南京女孩李倩月失踪。25天后,被发现在云南遇害,其男友洪峤被锁定为该起案件的主要嫌疑人。

2022年7月7日,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中级人民法院对此案一审公开宣判。因为恋爱中的矛盾,被告人洪峤指使另外两名犯罪嫌疑人张晨光、曹泽青,将女友李倩月诱骗至西双版纳勐海县城郊外山林中杀害并埋尸。洪峤以故意杀人罪,被一审判处死刑。张晨光、曹泽青以故意杀人罪被判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回溯案件会发现,整个杀害被伪装在一起所谓“军事行动”的外衣下。这是这起案件显得扑朔迷离和更值得深思之处:真正的杀机源自何处?在这个初中时就高喊一些军事口号的年轻人洪峤的头脑里,到底埋藏着什么?

两分钟回顾南京女大学生被害案

记者 | 李晓洁

一审

7月4日晚上8点多,李胜接到西双版纳州中级人民法院的电话通知,工作人员告诉他,三天后,也就是7月7日上午10点,女儿李倩月被害案将进行一审宣判,他和妻子可以在家乡的法院通过视频听审。

李胜拒绝了视频听审。7月9日是女儿遇害的忌日,他早就计划那天要到女儿被害地点——云南勐海县普洱茶公园去祭奠。他很快将原定于7日下午到西双版纳的机票往前改签了一天。那天晚上,他几乎一夜没睡,比起“终于等到这一天”,他更担忧判决结果不如他所愿。5日早上5点多,他录了个短视频发在社交平台上,视频中,他戴着无框老花镜,眉头蹙着,嘴唇有点干,跟他发布的其余80条视频的诉求一样,他希望“要一个公平、公正的结果”。详细报道>>>《南京女大学生被害案将于7日一审宣判,被害人父亲:准备去云南等待结果》

为了这次宣判,李胜和妻子等了两年。2020年7月9日上午10点,他们的女儿,21岁的李倩月披着长发,戴着口罩,拿把雨伞,挎个单肩包,在南京夏日的高温中裹得严严实实,独自从南京栖霞区一个小区离开,经昆明转机至西双版纳。当天晚上9点16分,她经过西双版纳边境管理支队兴海查缉点后,失去踪迹。

兴海查缉点扼守着缅甸勐拉通往西双版纳景洪的必经之路,位于中国禁毒的最前沿。一个女孩为何独自从千里之外的南京来到边境?又为何在深夜经过这陌生又危险的禁毒前线?李倩月的失踪在网上引起颇多关注和猜测,直到25天后,她的遗体在距离查缉点不远的勐海县普洱茶公园山林中被发现。近一个月后,警方在南京批捕了犯罪嫌疑人洪峤、张晨光、曹泽青。其中,洪峤是李倩月交往了半年多、正在谈婚论嫁的男友。根据西双版纳州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书,他是这起案件的主谋。详细报道>>>《南京女大学生被男友与人合谋杀害,朋友称其恋爱谈了至少两年》

判决书显示,2020年7月初,洪峤邀约“小弟”张晨光、曹泽青帮忙杀害女友李倩月。7月9日晚10时16分左右,也就是李倩月飞赴西双版纳的当晚,张晨光用手电筒光引导她到距离勐海县公安局约3公里的普洱茶公园会合。当时公园还未建成,没有安装路灯,繁杂高大的林木在顶部交接,仿若屏障遮住天空。李倩月跟随电筒灯光,走上石阶,进入黑暗的山林,走到一处事先挖好的坑点附近,被张晨光和曹泽青按照预先演练的步骤,拧颈杀害。

在这次一审宣判之前,李胜和妻子经历了两次“不太如意”的开庭。第一次是2021年12月17日一审开庭。他带着妻子和十多位亲戚,从老家江苏扬州宝应县出发,比开庭日期提前3天到了西双版纳。之后几天,他们每天都会做两件事:一是去勐海县普洱茶公园祭奠女儿,一是到法院门口询问开庭情况,每次得到的回复都是“再等等”,最后等到的却是庭审临时取消的通知。2022年1月28日,除夕前三天,案件再次在西双版纳开庭,当时西双版纳新增了两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李胜夫妻身边,只有两位亲戚跟他们一同前往。

1月28日那天,庭审进行了大约11个小时,四位犯罪嫌疑人通过视频异地开庭,他们都穿着白色防护服,没有戴口罩。李胜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庭审信息,一边通过视频观察几位犯罪嫌疑人的表情,尤其是主犯洪峤,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洪峤在笑,“真的很恶心”,李胜对本刊记者回忆。

当晚7点,庭审结束后,李胜走出西双版纳州人民法院安检门,走向媒体聚集的空地,面对镜头,时不时拿起手中的软壳笔记本看一眼,再讲出他认为庭审中特别重要的话。公诉人称,洪峤“泯灭人性,无愧疚之心、无悔过之意,是这起案件的组织者、策划者和资金提供者”。李胜加重语气,对媒体反复说起这句话,仿佛在替自己做某种宣判。详细报道>>>《南京女大学生遇害案将择期宣判 检方称嫌犯泯灭人性》

南京女大学生被害案开庭前会议 家属:犯罪嫌疑人不承认犯罪事实

乖孩子

李胜今年51岁,一米七左右的个子,体形偏瘦。本刊记者第一次见到他,是2020年8月初,当时他刚得知女儿遇害。在去西双版纳的机场里,他很少说话,穿一件白色T恤,黑色短裤,小腿处还有肌肉,看起来普通又年轻。现在,他经常穿深色衣服和外套,两侧的头发灰白,右眼额角有些斑点,但身板挺直,看起来仍不太显年纪。

这起悲剧发生前,他只是宝应县西安丰镇粮管所一名普通员工,年轻时当过3年军人,退伍后回乡到粮管所,一干就是20多年,平时没多少交际,也不太善言辞,生活圈子就在宝应县城内的战友和亲戚内。但自从女儿被害后,他不得不面对媒体和镜头,持续接受采访,“十个问题里有七个都是回答过的”,但他还是要说。与面对陌生媒体和公众的恐惧相比,这位乡镇的粮管所员工更担心仅凭自己的力量无法替女儿讨回公道,“我们都是农村来的,法律上什么也不懂,只好求更多人帮忙”。

李胜的妻子陈洁也有相同的担心。她今年50岁,是宝应县城的幼儿园老师,一米六左右的个子,身形瘦小。两年来,失去女儿的悲伤一直没有离开她,本刊记者几次见到她,她都穿着黑色或者灰色的衣服,皱着眉头,面色苍白,走起路来有气无力,身边总得有人陪着。案发前,陈洁从没乘过飞机,但从2020年女儿失联开始,案情每有进展,她都会和丈夫一起赶到西双版纳。从女儿遇害到这次宣判,她已经十次往返边境之地。

宝应县距离西双版纳将近3000公里,需要经昆明转机,每次路上就花去大半天。案件把他们和这个边境城市连接起来,虽然他们不太习惯这个城市的饮食,太酸辣,不如家乡一碗鱼汤面。两年来,夫妻俩在差旅、案件上花了约20万元,负债十多万元,但他们不愿接受热心人财物上的捐赠,也拒绝了对方律师的民事赔偿请求。

通常,每次从西双版纳回到县城第二天,李胜就回西安丰镇上工作,陈洁一人待在家里。女儿遇害后,丈夫站出来接触媒体、在社交平台上发声,虽然劳累,但或许还能在与外界的接洽里获得一点从悲伤中喘息的空间。但陈洁没有,大多数时间,她也不愿接触外人,两年来很少说话,一开口嗓音总是沙哑的。2021年下半年,她勉强回幼儿园工作了一段时间,但“一看到别人家小孩,就想到自己的孩子没了”,没法正常工作,只能调去搞后勤。跟李胜不一样,她每次从西双版纳回来后,还需要在家缓几天,才能回单位上班。

李胜家在宝应县城北,距离市中心两三公里的一个小区,六层高的住宅楼刷着浅棕色墙漆,看起来有股新崭崭的城市味儿。十来年前,女儿还在县城下面的镇子上小学时,李胜就贷款买下这套房子,每个月还款1600元,“留着给女儿读书用”。家中两室一厅收拾得特别干净,没有一点杂物,洁净中透着一股冷清。陈洁坐在客厅沙发上,向本刊记者断续回忆起这个三口之家的过去。

她比李胜小一岁,本来在宝应县下的另一个乡镇做幼师,经朋友介绍与李胜结婚后,住进粮管所的单位宿舍。1998年9月,李倩月出生。当年独生子女政策下,镇上绝大部分家庭只有一个孩子,夫妻俩也没打算多要。虽然是独生子女,但陈洁兄妹六个,亲戚们大部分也在县城买了房,每个月至少聚餐一次,逢年过节人多的时候能摆上三桌。李倩月是同代人里第一个女孩,上面有三个表哥,再加上“从小性格就讨喜,话多,活泼开朗,跟亲戚们关系都很好”,因此备受家族宠爱。

小学毕业前,李倩月和父母生活在西安丰镇。乡镇不大,三万多人口,但相比邻近的村子,这里更“繁华”。一条宽阔的水泥路贯穿镇中心,路边是一排排商品房和临街店铺,整齐中带着乡土的气派,街道尽头是中心小学,占地面积很大,外观上和一所城里学校没什么两样。李倩月就在这里读完小学,一直是班长,成绩优秀。她学奥数、拿三好学生,参加过数学、绘画、体育等县级竞赛,现在家里还留着那时的奖状。

小升初那年,李倩月考进宝应县最好的实验初中。这所中学在每个乡镇只招收两名学生,她是西安丰镇的两名之一。进入宝应县的初中后,李倩月的优秀被稀释了,她不再是班级的“尖子生”,也没有担任班干部。成绩下滑的原因,父母也说不清楚。李胜的解释是“孩子进入青春期,玩心太重,心不在学习上”。但孩子具体玩了什么,李胜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现在的孩子,不是你想管就能管得住的”。陈洁则认为,男孩和女孩本来就不一样。在她看来,上中学后,男孩的聪明慢慢显现出来,女孩则开始落下风,这就像某种成长规律,无法探究也很难改变。

总之,李倩月中考成绩并不出色,进入了县城排名末两位的一所公立高中。2017年高考,她的成绩刚过本科线,够得着的本科院校都在省外,要想留在省内,只能读专科。“一个女孩子到省外,我们不放心90。”陈洁对本刊记者说,他们帮女儿选了江苏经贸职业技术学院。这所学校在南京,距离宝应县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还有一两个亲戚可作照应。家族里的其他亲戚也赞同这个选择。李倩月的一个舅舅告诉本刊记者,“女孩以后相夫教子,不需要上多好的大学”。

安定、本分地过日子,是这个家庭,或者说整个家族的价值观。在这个价值观的指导下,李倩月和家人们分享着温暖亲密的世俗生活。她性格温和,跟学校老师、亲戚,甚至小区楼下的弟弟妹妹关系都不错。也有些才艺,高中时在体育和唱歌比赛中得过几次奖。或许因为这些优点,高一时还被选为学生会主席。她和父母的相处也很平稳,陈洁想不起女儿有过非常叛逆的青春期,即便有时因为琐事跟母亲拌嘴,她也很快主动搭话,化解矛盾。与父亲的关系就更亲近了,李倩月喜欢叫李胜“老李”。老李工作忙,经常早上5点多起床,坐近一小时的城乡公交到镇上,如果遇到农忙赶不上末班车,还要住在镇上的老房子里。但他下班回县城后,只要有时间,都会骑一辆电动车,去两三公里外的学校接女儿放学。

2017年,李倩月去南京上学,读江苏经贸职业技术学院的空乘专业。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但看起来很顺利就融入了外面的世界。大一上学期,她进了校学生会和茶艺、摄影社团,下学期,就能跟社团的学长学姐一起出去玩。淳子是李倩月的大学室友。她告诉本刊记者,李倩月性格外向又体贴,跟同学关系都不错。月底通常是大学生比较拮据的时刻,有时候李倩月的生活费花完了,两人会共享食物。李倩月在外也常常惦记着淳子,经常问是否需要带饭、带好吃的;起了口角也不记仇,总会主动找淳子说话。

温柔、成熟是李倩月给淳子留下的最深印象。她是班上比较早为未来作规划的人。大一下学期,李倩月开始学日语,为当一名国际空乘做准备。“因为她身高不够国内航空公司1.65米的要求,所以想提前准备一门外语。日本对空姐身高要求低,她就先学的日语。”淳子说,这在班内很少见,很少有同学在大一下学期就规划未来的工作。学完日语,李倩月又去机构学雅思。“她英语一直很好,班里很少人第一次考四级就通过,其中就有她。”

也是在大一下学期,李倩月还开始做微商。她有一个小号,专门卖化妆品、衣服鞋帽。淳子记得,在网上卖货后,李倩月很少有月底困窘的状况,还经常与家人分享自己经商的成果。她给腰不好的父亲买护腰仪,给母亲买衣服,六一儿童节给表弟妹买儿童手表,其他节日还会贴心问候家族中其他亲戚。在这个充满浓厚亲情的大家庭中,李倩月符合所有“好女孩”的传统标准:不做叛逆或者挑战传统的事,关心家人,尊重长辈,是亲戚们眼中接近完美的“乖孩子”。

男朋友

文鼎广场位于南京市江宁区的老商业圈,距离江苏职业经贸技术学院只有两公里。这里像一个室外的步行街,售卖各种小商品、小吃、饮品,但最多的还是平价服装店。上午11点左右,服装店主们提着一大袋子衣物,像刚从批发市场进货回来,陆陆续续打开店铺的门,广场的一天就开始了。走在店铺间,就像走进一个五花八门的商品旋涡,很快就能消磨半天。

李倩月以前也是文鼎广场的常客。她常逛的一家服装店是广场里的老店,开了十几年,专门售卖年轻女孩的服饰,价格在百元左右,但样式新潮,生意很好,最近几年还开了一家分店。大四上学期,李倩月从熟客变成这家店的店员,兼职做模特、导购,工资10元/小时,一周工作5天以上,每天上班至少10个小时。

虽然有些劳累,但李倩月喜欢服装店的工作。她是个美丽的女孩,身高一米六出头,体重不到90斤。和很多都市女孩一样,她也希望尽力维持并精进自己的美貌。淳子记得,大一刚入学时,宿舍六人建了个微信群,李倩月主动私聊她,问双眼皮在哪里割的,疼不疼。“当时她也想割,但她妈妈不同意,就推迟到后来才割。”淳子声音细软,皮肤细腻,割过的双眼皮也很自然,整个人看起来有都市精致女孩的“软糯”感。她说自己和李倩月能玩到一起,也因为有共同爱好——拍照、逛街、买衣服。

去服装店兼职后,李倩月有更多机会穿各种新衣服。店铺老板娘告诉本刊记者,店员工作时要穿店里售卖的衣服,李倩月穿衣好看,“能带货”。她喜欢偏成熟的女性服饰:高跟鞋、皮衣、背心、裹身裙……并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穿搭。案发后,她的照片在网络上传播,不少网友评论她某个角度看起来像香港女星王祖贤。

温柔,美丽,喜欢并擅长打扮,或许因为具备这样的传统女性魅力,李倩月的成长中有家人不太知晓的部分。“月月跟我说过,她初中喜欢上班里一个成绩不好的男生,为了跟他进同一所高中,中考故意没考好。”孙玲也在服装店兼职,她对本刊记者说,“她有点恋爱脑,对喜欢的人有光环效应。”在后来的交往中,李倩月还告诉孙玲,自己从高中就开始谈恋爱。

虽然身边不乏追求者,但李倩月的恋爱之路却并不顺利。到南京上学后,她很快和高中交的男朋友分手。淳子告诉本刊记者,分手的原因是男生出轨。2018年情人节那天,李倩月在QQ空间公布了自己分手的动态。“我评论了一句‘你会遇到更好的’,其实有点幸灾乐祸的心理,但她很快私聊邀请我打手机游戏。”秦风对本刊记者回忆。他是李倩月的学长,当时学校里的学生会主席,也是李倩月到南京后的第一任男朋友。

秦风身高一米九,微胖,说话有一丝台湾腔。他告诉本刊记者,二人的联络从打游戏开始,然后一起吃饭、拍照,不久确立恋爱关系。不过,这段恋情只维持了大约三个月,这次是李倩月提出的分手,“她觉得我比较幼稚,不成熟,慢慢没话聊了”。

李倩月喜欢成熟型的男孩,身材高大,男子气明显,而且“年纪比她大,能照顾她”。这是李倩月给人感觉略有矛盾的地方,一方面很有主见和条理地规划未来生活,一方面却又有明显的依赖性。“她不喜欢一个人外出,去哪儿都会拉上一个人。”淳子对本刊记者回忆,即使李倩月很想去某家餐厅吃饭,但如果找不到同伴,她就不会一个人去。她喜欢有人陪伴,当然,最可靠的“陪伴者”就是男朋友。秦风记得,两人和平分手后,李倩月去机构学外语,要坐一小时地铁,回学校通常是晚上9点半,她会叫秦风去地铁站接她,平常下课后也会约秦风一起吃饭,直到她遇到了下一任男友。

2018年末,李倩月认识了新的男朋友,比她大三四岁,是社会人士,经营自媒体。她带新男友和室友吃过饭,淳子记得对方也是身形魁梧,身高约一米八,看起来结实有力。在这段恋爱关系里,李倩月是情感投入比较多的那一方。“总是月月去找男朋友,对方很少主动找月月,男生犯错了她也会原谅。”

淳子口中的“犯错”,是指男方出轨——李倩月在恋爱中再次遭遇背叛。网上流传的一份聊天记录显示,交往一年后,她发现男友至少两次出轨,“出差一周,聊了俩”“半年前我就发现过一次”。在决定结束这段恋情,搬出男友住处的前几天,她认识了洪峤。身边的朋友都听李倩月讲过这段邂逅的前后:地铁上,一位阿拉伯人搭讪李倩月,对方口音太重,洪峤用英语帮她解了围,于是二人互加了微信,大约一周后确立关系。

嫌疑人洪峤

如果只看外形,洪峤或许最符合李倩月对男朋友的标准。他身高一米九,短发,肌肉健硕,喜欢穿纯色T恤、迷彩裤、军靴,再背一个超大的军旅包。李倩月把跟洪峤的合照分享到室友群里,淳子看到洪峤拿的公文包上印着徽章,以为他是军人。

实际上,在本刊记者的采访中,没人能说清楚洪峤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李倩月的大学室友、老乡以及服装店工友,都从她口中听过洪峤的不少点滴:南京本地人,家庭条件不错。父亲原来是军人,2003年从南京市军医学院转业到司法局,母亲也是公务员。他一个人在离市中心不远的小区里,住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还有一辆银色的大众速腾轿车。但关于他的职业,李倩月对朋友们至少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做“保密”工作。有一次,孙玲看到李倩月和洪峤通视频电话,洪峤那边的屏幕是黑的。挂了电话后,李倩月解释男友在执行任务,不能露脸。还有一种说法是“战地记者”,常常需要通宵写稿。“月月说,男友电脑里有很多机密,就算月月写论文时电脑坏了,都不可以借他的。”孙玲对本刊记者说。相关报道>>>《南京失联女大学生好友回忆:“这个洪某好像很享受掌控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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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睿是洪峤的大学同学,他告诉本刊记者,洪峤肄业于江苏海事职业技术学院。大学时就爱穿“说不清什么制式的全套迷彩装”,包括作战裤、护膝、作战靴,有时候还配着墨镜。常和身边的朋友讨论武器性能、军事装备之类的话题,经常约人去用水弹枪打真人CS。“他还不完全是做做样子。”赵睿回忆,“有一次他用一根绳子,从教学楼五楼速降到地面。还有一次,他拿了个搏击比赛冠军。”洪峤的格斗术也“挺狠的”,“一般人最多只能把对方绊倒,他把对方绊倒后能顺势把对方胳膊扭住,或者锁喉,有三四种变招能让对方瞬间动弹不得。他当时说是美军一位教官教给他的”。

虽然在真正当过兵的人看来,洪峤的这些表现华而不实,但在一些没有军事经验,又对军营文化充满向往的年轻人眼里,洪峤是个既有技能,又有头脑的领导者。这次凶案的另一名嫌疑人张晨光在海事职业技术学院读大一时与洪峤结识,那时洪峤已经从学校肄业,在军事社团担任外聘教官。张晨光的父亲张玉坤告诉本刊记者,家里三代都有人当兵,儿子从小的理想也是当兵,当最好的兵。洪峤教张晨光格斗技能,之后慢慢熟悉,张晨光被他“洗脑”。在筹划这起案件前,俩人还一起偷过学校社团的枪支。

张晨光和另一名犯罪嫌疑人曹泽青都是洪峤的崇拜者。李胜告诉本刊记者,根据嫌犯的口供,几名嫌疑人有个微信群,群名大概是“人民军第八军团特殊作战小组”。除了三名犯罪嫌疑人,还有两个洪峤的朋友,进群的要求是“获取洪峤的信任”。在这个微信群内,他们经常分享国内外军事新闻、枪支等信息,约着外出,找块草坪或者南京的紫金山“训练”——锻炼格斗技术、增强体能。群内每个人都有代号,洪峤是群主,代号“boss”“桥老板”,群友们都相信他,对他崇拜、服从,又带着点惧怕。

张顺利是洪峤在校外的另一个拥趸。身高一米八,微胖,留着过耳长发。和本刊记者见面时,他脸上似乎有段时间没打理,泛起干皮。张顺利也是南京人,“90后”,目前无业,但基本生活看起来并不受影响,一个人住在城里一处回迁小区的顶层,房子刚装修好,墙角堆着几排还没喝的白酒,地上有一把崩了根弦的二胡。说话过程中,他会没来由拿起二胡,随便划拉几下,不成调子。

张顺利告诉本刊记者,自己和洪峤认识时间不长,但在交流国际局势时一见如故,约过好几次饭。他对洪峤的印象是“英语很好”,“有一次吃饭时,他接到一个据说是俄罗斯人的电话,直接用英语聊”。2020年初武汉疫情暴发,洪峤找出2019年武汉军运会期间美国运动员戴口罩、发热的新闻,认为这是美国对中国实施生物攻击的证据,还自称已迅速定位了美国某个实验室的名字和位置图。张顺利没有能力判断这些信息的真假,只觉得洪峤对很多问题有独到见解,也很有男性魅力。和本刊记者对话时,他手边放着一个矿泉水瓶,里面装的也是白酒,说话间会拿起来咕咚咚喝几口。喝下半瓶后,他的脸和脖子开始发红,喃喃自语着“(洪峤)是冤枉的,无辜的”,“(他)很高、很帅、有钱,路上女生见到他,眼睛都直了”。

但和这样所谓“独特”“有力量感”的男生谈恋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便在朋友眼里,李倩月足够温柔、包容,她和洪峤的冲突仍然不断。尤其是2020年后,李倩月告诉孙玲,自己和洪峤在微信上“天天吵”。吵架的原因很琐碎,但冲突的程度却有远超事实本身的激烈。孙玲记得,有一次是因为洪峤帮李倩月拍照没拍好,李倩月发了火,洪峤就“很用力地扯着她朝前走”,两人发生激烈争吵。5月底,李倩月发消息给孙玲,“我要分手了”。但两天后,她又在朋友圈发了套九宫格照片,每格上有一个字母。李倩月告诉孙玲,九个首字母连在一起的意思是:HQ(洪峤),I Love You To Death Forever。

杀害

李胜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洪峤为什么要杀自己女儿。

他和妻子第一次看到这个男孩是2020年6月21日,端午节,李倩月带洪峤回宝应县,和一桌亲戚们吃了饭。这对情侣似乎已经从一个月前的激烈争吵中解脱出来,这次一起回家见长辈,并收下长辈的红包,意味着他们的关系更近了一步。三天后,这对情侣又在南京见了洪峤的父母。7月2日,李倩月告诉班上的团支书,也是她的宝应县老乡谢达:“我们秋天结婚,偷户口本去领证。”

谢达能感觉到李倩月的“幸福感”,“她说自己地位上升,因为洪峤父母最初称呼她‘那个谁’,之后叫李倩月,现在改口叫小李了。”她还决定放弃自己对未来的规划,以配合新家庭的喜好。之前因为疫情和父亲的建议,她已经放弃了做一名国际空乘的想法。因为洪峤和他父母的反对,她又放弃了毕业后开个服装店的打算。她告诉孙玲,洪峤父母觉得服装店的工作收入少,也不体面,之后可能要给她介绍在南京事业单位的工作。她也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但杀机随着“婚事”一步步逼近。李胜从警方处得知,据洪峤供述,他在和李倩月交往一个月左右时就起了杀心,但是原因却琐碎得让人难以置信——那是2020年元旦跨年,洪峤跟自己的朋友、李倩月约定好在洪峤家中跨年,但跨年前几分钟,李倩月忽然有事情离开,让洪峤和他朋友在家里等她,洪峤觉得没有面子,当时就起了杀机;第二次是2020年4月,洪峤和张晨光在李倩月工作的服装店楼下等她,李倩月说五分钟后下去,洪峤等了半小时,他觉得李倩月在二十多分钟里见了别的男性,这是一件更“不可饶恕”的事情。

北京德和衡(昆明)律师事务所的杨柱是李胜的律师,他了解整个案情后认为,洪峤的行为是病态杀人。他的身体条件、格斗技能以及对想象中所谓军事行动的强烈热爱,似乎给了他某种普通人难以理解的幻觉。在这个幻觉里,世界波诡云谲却又能凭个人意志掌控。他的身体能力赋予他生杀的权力与正当性,为他带去崇拜和服从,而这个常与他争吵、不那么服从的女友,就是通往理想世界需要消灭的一种障碍。

整个杀害行动伪装在一起所谓“军事行动”的外衣下。张玉坤告诉本刊记者,洪峤自称“国家安全局工作人员”,他除了经常跟张晨光和曹泽青(原南京某区巡警大队的辅警)抱怨李倩月与其他男子暧昧,还说李倩月乱花他的钱,“挪用公款”,甚至说“李倩月偷窥或者偷听到了国家机密,危害国家安全,要被处决”。张晨光和曹泽青如果完成任务,就可以正式进入“国家安全人员”的圈子,成为核心工作人员。在几人的微信群里,他们给李倩月起代号为“Fox”(意为狐狸,狡猾的人)。“特殊作战小组”最终决定,在2020年7月“处决”Fox。

2020年7月,南京已经入夏。夏天是南京一年中最不好过的季节,这个“火炉”城市在太阳的炙烤下,几乎天天被高温和热浪包裹。但李倩月沉浸在爱情的甜美中。7月6日,她买了三天后去西双版纳的机票。这是男友和她约定的一次秘密约会,邀请她去西双版纳参与一次秘密行动。所以李倩月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向孙玲、谢达各借了1000元,承诺7月中旬父亲给她生活费后就还钱。7月7日深夜,她和洪峤、张晨光、曹泽青在小区内组队玩手机游戏。7月9号,她一个人登上了去往西双版纳的飞机。在飞机上,她告诉邻座女孩:“男朋友在西双版纳等我。”当天晚上,她在手电筒光的牵引下,消失在边境的密林中。

而洪峤的7月是这样度过的:7月7日深夜,他和张晨光、曹泽青有计划地找李倩月组队玩手机游戏,因为在游戏群组里联系队友,不会留下痕迹,“行动”开始前以此作为联系方式,比打电话更加隐蔽。游戏结束后,洪峤、张晨光、曹泽青三人借口出门买水,到小区附近一条僻静的巷子里,演练两天后的“处决”行动。7月9日晚,他坐镇南京,让张晨光、曹泽青在千里之外执行处决并全程录像,之后由他验收、销毁。张玉坤告诉本刊记者,洪峤原本要求张晨光在“执行任务”后,直接去缅甸,不要再回南京。但张晨光违背了这个“命令”。“他是个孝顺的孩子。从小会自己做饭,实习第一个月,工资4000块,给爷爷奶奶、父母都买了衣服。他跟我说过,爷爷奶奶还在世时不离开中国。”张玉坤说,儿子回到南京后,接受了洪峤对他“抗命”的处罚,住进洪峤安排的一处“安全屋”内,偶尔通过短信和父母联系,说自己在上夜班,直到8月3日被警方抓捕。

被抓前的二十多天,洪峤还活跃在朋友圈里。7月10日,李倩月被害的第二天,他约张顺利吃晚餐,“兄弟,忙着没,出来吃饭不。”7月12日,他联系谢达,抱怨李倩月之前有好几任男友,“出轨出的都飞起了”,自己和她交往以来,被“算计”了不少财物。他还建议因寻找女儿焦灼心急的李胜,去找李倩月当初兼职的服装店老板娘,说6月李倩月从服装店离职,一个原因是老板娘查看店内监控,发现自己老公对李倩月有亲密举动。洪峤暗示李胜,李倩月的失踪可能与此相关。8月3日下午,被警方抓捕前一刻,他还在联系淳子,说给她送李倩月帮她拿的毕业证。哪些是谎言?哪些是事实?或许只有庭审才能辨清,但又或许,一场审判也很难真正厘清,在这个初中时就高喊一些军事口号的年轻人头脑里,到底埋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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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害一年多后,李倩月的房间还保留原样,衣柜里满满当当的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桌上多了两本经书,李胜和妻子偶尔去念一念,“听说可以超度。”他在西安丰镇的墓园给女儿买了块墓地,想等开庭后,从云南带回女儿的骨灰下葬后再立碑。对这个传统老实的中年男人来说,他不仅失去了最爱的独生女,还失去了暮年最重要的依靠。买下墓地后,他站在满是雾气的墓园,看看女儿的空墓,苦笑说:“本来不该我给她选这些东西,对吧?怎么可能是我来选呢?”

(文中陈洁、淳子、孙玲、赵睿、张顺利、谢达、张玉坤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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