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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州120延误救治大学生,如何让悲剧不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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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通过警方调取的通话录音,彭强才知道,在那通关键的求救电话里,已经生命垂危的小君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她说出了自己的大致方位,甚至根据接线员的指示,在室友群里发出了共享定位。但在接线员不专业的业务操作中,她还是错失了最佳救治时间。

记者|李秀莉 印柏同

迟到的救护车

安慧最先发现了小君的异常。安慧是河南大学计算机系的学生,今年读大三。河南大学的宿舍一般是四人寝,但安慧住的房间因为有空调管道穿行而过,占据了一部分空间,所以改成了三人间。宿舍三人读同一个专业,都打算考研,眼看离毕业只剩一年,大家也开始正式准备起来。所以,大家每天早出晚归,白天一般都在学校的自习室,很少在宿舍逗留。

5月17日一早,最先离开宿舍的是雅珊,然后是安慧。安慧走的时候是8点多,当时小君还在宿舍里。这天上午,安慧回了宿舍两次,一次是上午9点多,当时小君的床铺还拉着遮光帘,没有任何动静,安慧只以为她在睡觉,特意放轻了脚步,拿完东西就离开了。

上午10点刚过,安慧又回了一趟宿舍,小君的床帘还拉着。根据安慧对小君的了解,平时这个点她一般都已经起床。不过5月17日,河南大学安排全校学生做核酸,遇到这种情况,小君有时会起得迟一点,然后直接去排队做核酸,再顺便买个午饭回宿舍。加上今年疫情以来,学校一直以网课的形式上课,大家平时在宿舍待着也很正常,所以安慧没有想太多。

不过两个小时后,学校的网格管理员发现,小君上午迟迟没有去做核酸,打电话也联系不上,就叫安慧回宿舍看一眼。

刚走到宿舍门口,安慧就听出了不对劲,有人在发出很大的呻吟声,“很明显是一个很痛苦的状态。”安慧赶紧跑进宿舍,拉开小君的床帘一角,就着灰暗的光线,她看到小君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全身不停抽搐,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手边放着黑屏的手机。事后,有同学告诉安慧,上午10点多,路过她们宿舍门口,也听到过同样的声音,对方以为是有人在用热水壶烧水,就没有在意。

安慧赶紧通知了室友雅姗、班长和老师。随后,班长打了120。记录显示,12点25分,也就是打过120电话10分钟后,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救护车赶到。因为担架无法进入宿舍楼的电梯,大家用床单将小君从床上拖下楼。整个过程,小君已经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安慧说:“到医院后,医生直接就说病人情况不乐观。”

当天下午,小君的父母从平顶山赶来。下午四五点,医院就安排了手术,雅姗说,上手术台前,小君的父母拉着她的手,痛哭不止,久久不愿松开,“她爸爸嘴里一直在说,君君别怕,爸爸在这里。”

看着已经剃光头发的小君,雅姗突然想起,前一天晚上10点,自己从自习教室回到宿舍,看到小君的脸色稍微有点红,“就像那种刚睡醒的困倦的感觉”,雅姗问她是不是刚起床?小君看了她一眼,恹恹的,没回答。雅姗也没在意,12点熄灯时,大家就上床睡觉了。

后来,小君父亲发出的诊断书显示,小君在医院被初步诊断为“急性脑出血破入脑室 脑室铸形;I型呼吸衰竭;中枢性高热?神经源性休克?”即我们俗称的急性脑溢血。它通常是因为血压突然上升,导致脑内微血管破裂引起的脑部出血,因为起病急,可在短时间内对大脑以及身体造成损伤,因此需要在发病的第一时间进行救治。

雅珊记得,在医院里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关注,小君能否活下来,以至于没人注意到当时的一件小事:就在小君被送去医院的救护车上,她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为120,雅姗代接后,对方在电话里说,“TA之前一直不说清楚自己在哪。”没头没尾的几句话,雅姗以为是班长打120时说错了地址,没太放在心上。

半个月后,小君的父亲放出那段8分19秒的通话录音。

艰难求救

小君的父亲彭强是在女儿住院后第二天发现异常的。他在小君的手机发现,就在住院当天,5月17日上午10点27分,她曾和120急救中心有过一段8分19秒的通话记录。“10点多就有过一次通话,为什么12点多救护车才来?”带着疑惑,彭强报了警。

在公安局,彭强通过警察调取的通话记录,听到了那段8分19秒的录音。电话里,小君用带着喘息的声音告诉接线员,“头好疼”。并断断续续地告诉对方“河南大学”“明伦校区”“文苑北路”等位置信息。接线员回复,“我只知道有龙子湖校区。你这明伦校区是在哪个路上呀?”

河南大学一共有郑州校区和开封明伦校区、金明校区三个校区。安慧告诉本刊记者,此前,他们一直在开封的明伦校区,去年下半学期才搬到郑州,入校后没多久就封校了,因此很多学生对郑州校区都不太熟悉。小君可能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误说成了“明伦校区”。

在小君已经明显不适的情况下,接线员始终将重点放在反复追问准确地址上。期间,还让小君“问一下宿舍室友,看学校是在哪?”在小君回复“没有(室友)”时,又让她“看一下微信位置”。

小君显然曾试图努力完成接线员的指示。雅姗和安慧说,5月17日上午10点31分,小君向宿舍群里发了一个位置共享,但没有附带其他信息。两人都以为是误发,没有理会。“事后证明,那就是在(与120急救中心)通话期间发出的,说明她也听到了对方说什么,也很听话,照做了。她真的很努力地在求救了。”小君的堂姐说。 

“在已经提供了大致地址信息的时候,下一步应该询问的是,宿舍门牌号是多少?在呼救人员表达很有限的情况下,我们应该更快地引导她说出有效信息。”王宇(化名)是某省会城市急救指挥中心的负责人,从业已有10年左右的时间。

王宇也曾是一名120一线急救接线员。王宇告诉本刊,一名合格的急救中心接线员,在接听求救电话后,应该完成确认呼救时间、呼救地址、呼救诉求、呼救者联系电话和病人派车分配任务,也是接线员工作中常说的“五要素”。然后按照“就近救急”的原则,给呼救者派车。 

王宇说,在日常的120急救热线中,呼救者无法准确告知地址这种事,是经常会遇到的问题。一般出现这种情况,如果能知道一个大概的方位,接线员会与当地警方联动,通过呼救者电话号码找到对方的详细信息,进而锁定详细住址。除此之外,接线员还会按照不同情况,通过各种方式获取呼救者具体地址。“比如呼救者住在偏远乡村地区,具体方位没有路名可作参考。我们会记录他的名字,联系村委会找人。再比如,我们也会向呼救者询问他亲人的电话号码,我们通过与亲人联络间接获得详细地址等等。”

事实上,熟悉所管辖地区是接线员上岗前培训的重要内容之一。王宇说,一个接线员上岗前,为了保障其专业度,除了完成考核外,还需要两个月左右时间的严格培训。其中光熟悉地址就要培训三种形式:实地走访、跟随急救车、熟悉地图方位,一个地区同音不同字的小区也会重点强调。

此外,打字速度, 安抚呼救者的紧张情绪,紧急情况下指导呼救者救人或者自救也是重要的培训内容。王宇说,“这就要求接线员还要有一定的医学常识。”在王宇所在的急救中心,接线员一般都是有医学背景,且年龄在28-30岁,女性居多。“热线不止是一通电话,更是一条生命热线。”王宇说。

以标准的要求看,在小君的那通求救电话中,接线员不时说出“先脑子清醒一点”,还指责其“一直都不配合”,“你这样我帮不了你”、 “这都是上大学,也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是极其不专业的。

对于接线员专业度的怀疑,也是彭强在6月初安置完小君后事后,选择公开通话录音的原因。 “接线员有没有资质?是否经过正规培训?120急救中心问题出现在哪里?为什么接到急救电话后两个小时内没有派车?”有太多困惑缠绕在彭强夫妇的心头。

此后,“郑州120延误救治大学生”一事冲上热搜后,6月3日,郑州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发布通告,郑州市卫健委已成立专项调查组,正对该情况进行调查,调查结果将予以公布。

6月6日深夜,郑州市纪委监官方微信公众号“清风郑州”发布《关于网络反映郑州120延误救治事件调查和问责情况通报》。通报称,郑州市紧急医疗救援中心调度员张真颖,业务不熟练,对急诊患者病情研判有误,调度用语不规范,对急症报诊敏感性不够、处理能力不足、处理方法单一,对此负有直接责任,给予其开除处理。另有四名郑州市紧急医疗中心相关人员被处理。

被改变的家庭

在不同人的讲述里,我们拼凑出了小君生前的轮廓:她刚上大学时,总留着波波头,中间扎个小辫儿,后来,头发长到了腰部,大多时候还是一副朴素的样子。

小君是家族同辈孩子里,唯一一个考上重点本科的大学生。平时,她爱好广泛,喜欢弹吉他、口琴,钢琴已经达到十级。小君是排球班的课代表,大二时和雅姗一起参加2000米跑步比赛,一两个月之前,又参加了校运动会的跳绳项目。

她性格则是安静的,总是“温温柔柔”“与人为善”的样子。和很多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小君也喜欢吃好吃的。在明伦校区时,她和两个舍友差不多将学校周围的美食吃了个遍。她总是期待着,去体验还未经历的种种,比如“遇到一个喜欢的男孩子”,比如“去更大的城市看一看”。

小君是在5月30日去世的。5月17号做完手术后,医生就建议放弃治疗,但彭强夫妇一直抱着希望。小君一直在ICU里住着,每天只有10分钟的家属探视时间,彭强夫妇在医院附近租好了房子,准备打一场持久战。“直至30号下午,医生告知我们机器也无法维持孩子的生命了。”走之前,小君的妈妈为她穿衣服,看见小君双手紧握,左眼睛在流泪。

5月31日凌晨,彭强夫妇将女儿带回南阳老家,埋在爷爷奶奶身边。小君堂姐说,“我叔叔跪在我爷爷奶奶坟前哭着说,‘我把君君送回来了。’左边是自己的父母,右边是自己的孩子,我叔叔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小君走后,一家人总忍不住想,如果早点救治,小君是不是就不会走了?小君的堂姐告诉本刊,她身边也有人在50多岁时,得了跟小君一样的病,经过抢救,虽然留下后遗症,但起码脱离了生命危险。 

但小君没能等到那个抢救机会。小君去世后,彭强两口子一下子苍老了不少,现在每天都要靠降压药和速效救心丸维持。接到本刊采访电话时候,彭强的声音很虚弱,他说自己“今天做磁共振,检查了三个(身体)部位,情况很不好。她妈妈现在住着院嘞,我一个人搁这里撑着”。

小君还有一个妹妹,6月底参加中考。小君堂姐说,所有事情挤在一起,“我叔叔受到的精神压力太大了。”她说,自己婶婶原来特别漂亮,长头发,出门会化妆,看起来就像和自己同辈,但自从小君出事后,她剪掉了自己的长发,精神也一下子垮了。

小君的堂姐今年10月要举行婚礼,小君原本是想当伴娘的,“今年10月,是我的婚礼,她是想当我伴娘的,她还没有见过我男朋友。” 

小君走后,安慧则总是想起发生在她入院前一两周的一件事。当时,安慧和小君合点了一个小蛋糕,外卖员打电话给小君,说不太认识路,小君也不太清楚,就请安慧帮忙和外卖员交流,后来,也是安慧去取的外卖。“回去之后,我还跟她说,你看咱们很多人都不认识学校的路。”电话里,安慧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她甚至为此感到自责,“如果当时我再跟她强调一下,说说我们的具体地点,她在电话里会不会说得更清楚,也不会被人为难。”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文中安慧、雅姗、小君、彭强、王宇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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