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德·基恩和他笔下的明治天皇
原标题:唐纳德·基恩和他笔下的明治天皇
2019年2月24日,著名的日本学家、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名誉教授唐纳德·基恩(Donald Keene,中文也译作唐纳德·金)在日本东京病逝,享年97岁,距今恰好一年。
唐纳德·基恩是继赖肖尔(Edwin Oldfather Reischauer)之后西方世界最有代表性的日本研究专家,著有《日本文学史》、《百代之过客》、《日本人的美意识》、《明治天皇》等,译作包括《徒然草》、《奥州小路》以及太宰治、安部公房、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人的作品。他不仅关注日本古典名著、知名的近现代作家,而且在意一般外国研究不甚关注的古代日记、戏剧,乃至日本诗歌中的连歌等等。
基恩自16岁偶然接触著名东方学者阿瑟·威利(Arthur Waley)翻译的《源氏物语》后,从此与日本结下不解之缘,毕生从事日本文化的翻译和研究工作。此前一大震动日本的新闻是他于2011年3.11大地震之后,决定加入日本国籍,定居日本,证明灾后的日本依然值得信赖。
基恩正式的日语学习始于1941年,起初是跟家庭教师学,当年秋天起在哥伦比亚大学开始真正的课业。太平洋战争极大地改变了美国人的对日本的认识与战略,日本学家唐纳德·基恩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历史机缘成就的。
同样是在1941年,美国海军在夏威夷创办了日语学校,珍珠港事件爆发后很快关闭,重新在哈佛大学和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办了两所日语学校,作为精英教育的一环。1942年,基恩作为二期的学生入学。据他回忆,后来仅海军就有两千多人在学日语,陆军也有一千五百多人,费用不成问题。而这些人中真正从事日本研究的不过二三十人,因此战争期间的日语教育可以说是一种非常奢侈的教育。
毕业之后,基恩作为海军士官,负责收集情报、阅读日本士兵留下的日记、审讯翻译等工作,这段经历为他后来的一部名作奠定了基础——《百代之过客》(
Travelers of a Hundred Ages: The Japanese As Revealed Through 1,000 Years of Diaries
),即从古今日本人的日记中理解日本文学、理解日本人。
战后初期,美国人对日本的关注仍然高涨,各大高校均有奖学金项目资助相关的研究。基恩回到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日本文学,1951年以日本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的作品研究拿到博士学位。1953年,基恩前往京都留学,在两年的时间内近距离观察日本。1955年、1956年,基恩的《日本文学选集》古代、现代二卷出版,成为后世众多英文世界研究者接触日本文学的原点,其意义不亚于1935年《源氏物语》在美国的出版,也预示着日本文学研究在美国的进一步展开。
近年来唐纳德·基恩著作被译为中文的作品主要是他写于2002年的著作《明治天皇》(
Emperor of Japan:Meiji and His World, 1852-1912
)。该书以英文写成,甫一出版便迅速被翻译成日文,并成为畅销书。2018年该书由广西师大理想国引进出版。
《明治天皇:1852-1912》,[美]唐纳德·基恩著,曾小楚、伍秋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7月出版,954页,158.00元
尽管基恩的著作多以日本文学为主题,《明治天皇》却是一本历史著作,作者在竭力保持一种中立、冷静、客观的笔调。他搜集了数量庞大的资料,包括十几卷的《明治天皇纪》、同时代的人的回忆录,以及各国驻日外交官的记载。他用一种事无巨细的写法,写下明治天皇的一生。
基恩在书中说:“爱上”明治很困难,因为明治是一个“即使在最不正式的时刻也从来没有忘记身份或皇祖皇宗,并且很少流露自己感情的人物”。
明治天皇的侍从日野西资博曾回忆,他从未见过天皇有过异常开心或极度悲痛的表情。“有两三天的时间,日野西都无法鼓起勇气将伊藤博文被暗杀的消息告诉天皇,但是,在得知他最信任的大臣被暗杀时,天皇所说的只有‘嗯’。在宪法会议上,当天皇获悉彰仁亲王的死讯时,他只是‘嗯嗯’地点头会意,而后,会议继续进行。”基恩写道。
与之相呼应的是,我们回望历史,明治天皇仿佛威名赫赫,但似乎说不上更具体的例子来证明他的辉煌声誉。
“明治当然和1868年日本现代史开端的‘明治维新’联系在一起,但当时他只有十五岁,显然无法对维新或者紧随其后的重大改革做出关键贡献。他的名字与对中国、俄国战争的大胜以及英日同盟联系在一起,但他在这些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充其量是一个仁慈的君主,而非政策或者军事策略的制定者。”基恩写道,“在描绘明治的过程中,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因为他总是被一些能力非凡且个性迥异的大臣包围着。”
在社会发生种种大变革的时代,一个年轻人的继位能带来什么,当然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比明治天皇早几年,大清朝的咸丰皇帝奕詝登上历史舞台。那也是一位在传统教育的培养下勤勉努力、熟知当皇帝的规范和策略的人,但是在时代的分界线上,他越努力,却下沉得越快,最终酿成个人与国家的悲剧,历史学家茅海建先生给他的标签是“苦命天子”。
但显然,基恩认为不能把明治天皇的非凡名声归因于偶然(仅仅源于他是大变革时代的天皇),“将明治视为可有可无的人,就像将维多利亚女皇视为无能的人一样,是非常不恰当的”,“未免对他太不公平”。
《明治天皇》的译者曾小楚曾表示,基恩笔下的明治天皇是个恪守儒家道德、兢兢业业的一国之君,这个角色决定了他必须中立客观地听取各方意见,且不能轻易流露自己的喜怒哀乐。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有时很难感受到主角的存在,对他周围一众杰出人物的印象可能更深。然而明治却是日本历史上最辉煌时期的君主,带领日本从一个偏僻落后的蕞尔小国走向世界强国,虽然可能不是具体政策的制定者,但他起的推动作用无论如何不能忽视。
该书中文版特约责编鲁兴刚认为,明治天皇接受了传统的教育,被严苛、传统的父亲孝明天皇教导,变得很少表露感情。书中引用《论语》的“刚毅木讷,近仁”可以很好地形容他的帝王角色。但是在日俄战争,征韩论证,岩仓具视、伊藤博文去世时,我们仍能看到他的担忧、判断与悲伤。他并非傀儡,或者隐身于官员身后,或许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个尽职尽责做好天皇这一工作的人,即便这一职位苛刻地要求如机器一般行动,他也尽力地做好它。
但即便是基恩能够举出的、由明治做出重大决策的例子,也并不多。
“由于他的介入,才阻止了侵略朝鲜的战争。当时西乡隆盛等大多数大臣都主张入侵朝鲜。明治后来的多次行动——尤其是他多次到全国各地视察——使臣民们意识到日本是一个统一的现代国家。”
最后他写道:“也许天皇的最大成就就是在位时间比较长久……他在位时间长,以及给人留下的坚定不移的印象,都使他获得了令人敬畏的、甚至是神圣的权威。”
我们仍然能够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基恩对笔下人物的感情,尤其是在首尾的部分。
“雪落,而明治渐远。”他引用了中村草田男的这一俳句,并且有些失落地写道:人们逐渐将“明治”当成一个名字,也常常将他的成就与效劳他的文武百官的成就相混淆。人们虽然去明治神宫参拜,但极少人会回忆起神龛内的天皇。明治位于京都的陵墓几乎不见人影。他虽没有被人遗忘,但是,要是让日本人说出一个无可置疑地应归功于他的功绩,大多数人会感到比较困难。
在这本长达九百多页(中文版)的著作最后,基恩用飞鸟井雅道解释自己的书为何命名为《明治大帝》时的话来结束他这一场漫长的追寻,也可以说是悄然揭示了他自己的立场:“这是因为在日本近代史——不,在日本的整个历史中——除了明治以外,再无其他大帝。明治天皇无疑留下了一代圣君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