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旭栋|托尔金父子
原标题:谈旭栋|托尔金父子
克里斯托弗·约翰·瑞尔·托尔金(Christopher John Reuel Tolkien),《霍比特人》《魔戒》以及《精灵宝钻》等奇幻小说作者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John Ronald Reuel Tolkien)之子,在今年1月15日去世了。
《魔戒》系列作品以及彼得·杰克逊的电影几乎定义了奇幻文学、奇幻电影,在全世界掀起的热潮延续八十多年不衰。而克里斯托弗·托尔金作为托尔金基金会执行人,却始终在法国乡下的一个角落里,仿佛躲在袋底洞中的霍比特人,几乎从不公开露面、不接受媒体访问,默默用半辈子整理结集父亲的几十部作品。全世界都知道《魔戒》的大名,却不是人人都知道,托尔金的奇幻世界,每个角落都有克里斯托弗的痕迹。不夸张地说,他是托尔金作品的“影子”作者。
1924年11月21日,克里斯托弗出生于英国利兹市,成为托尔金家的第三个儿子。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托尔金学生时代的挚友克里斯托弗·怀斯曼(Christopher Luke Wiseman)。当年四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创立了T.C.B.S社团,成天一起讨论文学和人生。一战突然爆发,战火夺去了其中两位的生命,幸存下来的克里斯托弗和托尔金,由于种种原因联络变少,逐渐生疏。仿佛冥冥的安排,另一位“小克里斯托弗”却取而代之,往后成为托尔金最为亲密、最心灵相通的挚友。
托尔金与克里斯托弗,Catherine McIlwaine, Tolkien Maker of Middle-Earth, Bodleian Library, 2018, p277
儿子成为父亲的挚友,在二战前的英国显得有点前卫,对托尔金却再自然不过。二儿子迈克尔(Michael Hilary Reuel Tolkien)回忆,托尔金是少有的能平衡朋友与父亲角色的人。更何况,父子俩的经历、兴趣、个性实在相似。他们都参过军,都研究中古英语,都在牛津任教过,也都喜欢中世纪的神话传说。托尔金会给克里斯托弗讲魔王、精灵、半兽人(奥克)的故事,像小时候的托尔金对恶龙又怕又爱一样,克里斯托弗也被那些图景迷住了:多年后他依然难以忘记,想象中狼的眼睛,一只又一只现身在夙巫黑暗的地牢中……托尔金自己都说:克里斯托弗敏感、急躁、倔强、自律、顽皮,“很像我”。
如果因此你认为克里斯托弗只不过是第二个托尔金,一辈子活在父亲的巨大阴影下,那就大错特错了。早在幼年,他就有自己独到的眼光,为父亲的写作提出细致认真的建议。1930年,托尔金一家搬到了北沼路20号,这里离托尔金教书的牛津大学好几个街区,至今仍是个宁静安逸的所在。虽然有些破旧,他们终于有了比较宽敞舒适的住处,托尔金也终于有了大把的闲暇时间。差不多正是那几年的冬天,他开始在茶余饭后的“夜读会”上,在小小的书房里,背对温暖的火炉,给孩子们讲一个双脚毛茸茸的小家伙外出冒险的长篇故事。他已经想好了个有趣的名字,这小家伙就叫“霍比特人”。三个小听众里,有一个看似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全身裹紧挤在火炉旁,却听得最认真。有次,他突然打断了父亲的讲述:“上次你说比尔博家的前门是蓝色的,梭林兜帽上有条金色穗子,可刚才你又说比尔博家前门是绿色的,梭林兜帽的穗子是银色的!”托尔金咕哝道:“好小子!”冲到书桌前记录了下来,也因此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个孩子就是克里斯托弗,那一年才四五岁。
从此,克里斯托弗成了托尔金所有奇幻故事的几乎第一个读者。1937年,克里斯托弗因为心律不齐卧床在家一年,托尔金任命他为刚出版的《霍比特人》的“小编辑”,挑出一个错误就发两便士的酬劳。克里斯托弗不负所望,罗列出一串的错字、印刷错误,寄给了出版社,希望在重印时能够改正过来。
这位认真的“小编辑”,那一年十三岁。
克里斯托弗对《魔戒》的影响更大。托尔金的传记作者卡朋特(Humphrey William Bouverie Carpenter)说,托尔金对克里斯托弗的感情,可能是《魔戒》最终问世的关键因素。克里斯托弗在一次演讲中提到,他父亲白天忙于工作应酬,只有在半夜里写作《魔戒》,往往写到很晚。有一晚他很担心爸爸,怀疑爸爸是否还活着,悄没声下楼去看。爸爸还在!他松了口气,因而哭了出来,一滴泪正好滴在爸爸正在画的树上。托尔金没责怪他,而是温柔地用笔刷拂去泪滴,画上树叶掩盖了泪痕。这幅画就是《魔戒》的插图“瑞文戴尔”,正是在瑞文戴尔,弗罗多、阿拉贡、甘道夫等护戒队一众人决定放下芥蒂、齐心一致,走上前往末日火山的征程。如同日后的托尔金和克里斯托弗一般。
此后,托尔金一直第一时间与克里斯托弗分享交流《魔戒》的创作进展。即便1943年到1945年二战打到关键时刻,克里斯托弗远在南非接受军事训练,托尔金也频繁给他寄信,不断把《魔戒》的书稿寄给他。这既是征求儿子的修改意见,更是借着作品倾诉对儿子的思念。托尔金说,关于山姆·甘姆吉(Samwise Gamgee)这个名字,你说服我了,没有你的同意,我不会把他改掉了。托尔金说,(从你信里看到)当下军营里的生活,比我(一战从军)那时候没多少长进,在“组织”里人类的愚蠢会无限放大!托尔金还说,请带给你我的爱、我的思念、我的祈祷,关于你我想知道的太多太多!“倘若你又回到生者之地,我们能坐在墙脚下晒着太阳,回顾往事,对过去的悲伤放声大笑,到了那时,你再告诉我吧”。这段话是刚铎宰相的儿子法拉米尔在与主角弗罗多冰释误会后,担心后者前往末日火山之行凶多吉少,依依惜别的寄语。原来在写作之初,是托尔金在表达对儿子的无限思念与忧虑之情。
不只是文字,今天我们看到的《魔戒》,不少地图都来自克里斯托弗的贡献。托尔金的地图初稿细节过于丰富、尺寸过于巨大,正是细心的克里斯托弗重新绘制,成了最后简洁明晰、可以附在书里阅读的样子。其间他为了赶时间绘制一幅洛汗的地图,废寝忘食整整工作了二十四小时。甚至,小说的名字本身也有克里斯托弗的功劳。原本托尔金想起名叫“魔力指环”(The Magic Ring),但在求教克里斯托弗和小女儿普里西拉(Priscilla Mary Anne Reuel Tolkien)之后,改成了如今的名字“指环王”。难怪托尔金对儿子不吝溢美之词,说他是自己最忠实的观众、最得力的评论者、最杰出的学生。
正是基于这份热爱、执着、细致,克里斯托弗被引介进了托尔金和朋友们的小社团“吉光片羽”(Inklings,又译为“迹象社”)。这个社团日后将暴得大名,因为《纳尼亚传奇》的作者C.S.刘易斯(Clive Staples Lewis)和托尔金都是其核心成员。克里斯托弗在此分享自己的文学理念,还即兴朗诵父亲的《魔戒》,被刘易斯称赞“读得比父亲好”。
克里斯托弗就这样成了社团里最年轻的成员,那一年他二十一岁。
接下来几十年,托尔金和克里斯托弗面对的,是更为艰巨的使命:完成《精灵宝钻》的创作。托尔金写作《精灵宝钻》的念头远在《霍比特人》《魔戒》之前,却迟迟未能完成,这个任务太宏大、太复杂。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薄伽梵歌》只是《摩诃婆罗多》史诗巨著中的精彩片段,《魔戒》《霍比特人》也只是《精灵宝钻》历史长河中的几条涓涓细流罢了(恰好,《精灵宝钻》正是托尔金献给自己祖国英国的一部长篇史诗)。他的写作方式也有所不同。托尔金在《尼格尔的树叶》中自陈,我不是那种在油画布上肆意挥洒的画家,我喜欢从精雕细琢每一片树叶开始,最终描绘出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托尔金笔下一个个优美的名字就是那些“树叶”,为什么他们/他/这地方叫这些不同的名字?名字又经历了哪些变化?掀开每片叶子,都藏着一个个精彩曲折的故事。克里斯托弗日后解释,《精灵宝钻》其实早就完成了。它最初是《失落的传说》,后来有了《神话概要》,在此基础上又演化出了《诺多族的历史》《精灵宝钻争战史》等文本。它像一棵大树,从未停止成长,逐渐填满“中洲”这个架空世界的角角落落,延伸到创造之初的遥远过去,细节越来越丰富,情节人物反复修改,终成浩繁无比的鸿篇巨制。
如果此时托尔金还是个二三十岁的青年,他大可像年轻的霍比特人比尔博一样,身上配着宝剑而不是平凡的手杖,去征服远方的恶龙,获得“精灵宝钻”这颗璀璨的珍宝。但他已经是衰老的比尔博了。接下来的岁月里,他将遭受失去爱妻的锥心之痛,他的左手罹患严重关节病,他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他开始连出门都有困难,只能依偎在火炉旁,追忆逝去的时光。就像老年比尔博那样,他的“红皮书”只能搁笔了。
但完美主义如托尔金,决不允许自己最重要的作品束之高阁。仿佛有了预感,托尔金决定,如果自己死时未能将《精灵宝钻》定稿,克里斯托弗应当一肩承担,最终将其完成付梓。他们讨论过太多这本书的细节,克里斯托弗是托尔金遗产当仁不让的继承人。
1973年9月2日,托尔金去世。克里斯托弗在英国送别父亲,带着父亲的庞大遗产回到了法国的住处。那一年他四十九岁,不惑之年走到了尾声。
这是一份怎样的“遗产”:七十箱文件,每一箱都有数千页未公开的作品,包括故事、传说、四千多行诗歌以及更多的书信。托尔金晚年和妻子住在南部滨海城市伯恩茅斯,但他在牛津又有大量事务要处理,频繁来往两地之间,习惯了抽出行李箱中的一两页手稿,随机再创作。所以他留下的手稿顺序凌乱,几乎没有一份标注了日期和页码,字迹密密麻麻,改动一层叠一层写在同一页手稿上,要紧的线索却写在随处可见的零散纸片上,文字写在其他作品的背面,有些字迹近乎无法辨认……整理它们,是一份相当考验耐心的工作。
但克里斯托弗从不缺耐心,他耐得住寂寞,经得起牺牲。
他本可以继续担任牛津大学古英语的教职。事实上他已经小有成就,作为冰岛语的专家,编辑了北欧史诗《智慧王赫德里克萨迦》(
The Saga of King Heidrek the Wise
)以及《宽恕者的故事》等作品,还成为牛津大学新学院(New College)的董事。但他辞职了,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把学校发放给每位教授、需要在年底的宗教庆典上展出的钥匙扔进了树丛。回忆此举时,克里斯托弗眼里还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他丢弃每个牛津人都如此珍视的钥匙,就像托尔金小说《贝伦与露西恩》中,贝伦把人人渴求的精灵宝钻扔给精灵王一样:“看哪,陛下,我将你想要的这颗奇妙的宝石交给你,而它只不过是在路旁发现的无足轻重之物罢了——我认为,你曾拥有的掌上明珠无疑比它美得太多,但如今,她属于我了。”这颗掌上明珠,对贝伦来说,就是他的爱妻露西恩,对克里斯托弗来说,就是继续父亲未竟的事业。
此后近五十年漫长的岁月里,克里斯托弗蜗居在自己僻远的家中,仔细整理父亲的稿件。此前说过,《精灵宝钻》几度删改,很多章节已变得面目全非,变成了散落的凌乱碎片,不同的人可以拼出完全不同的拼图。而最终问世、放在读者案上的《精灵宝钻》读起来如此完美无缺、熨帖流畅,是因为克里斯托弗已经小心翼翼地抹去了碎片间的龃龉之处。他的工作如此谨慎,以至于曾为此做梦,梦到自己在父亲的办公室里,父亲走进来要找什么东西,一定是与《宝钻》相关。想到父亲发现了自己正在做的事,他觉得非常恐慌。但无论如何,克里斯托弗都在《宝钻》中深深烙下了自己的想象,我们是通过他的眼睛,才看到了这个广袤幻想世界的全貌。
再后来,克里斯托弗编纂的十二卷《中洲历史》终于出版了,这一巨著汇集修订了托尔金关于中洲世界的所有重要手稿,将近六千页,每个字都是他在十三年的时间里,独自一人用着三根手指,在父亲的破旧打字机敲啄下来的,打字的声响在街道另一头都能听见。
任务还没有结束,还有最后一项重要使命。他想起父亲曾说过,《精灵宝钻》中有三大传说可以独立成篇,如有希望出版,将是他的作品最完满的句点。它们一是中洲最传奇也是最悲情的英雄传说《胡林的子女》,一是中洲最浪漫的爱情故事《贝伦与露西恩》,一是最壮美城池轰然倒塌的历史演义《刚多林的陷落》。他终于完成了第一本《胡林的子女》的编辑出版,读者们翘首期盼其他两本的来临。
那一年,他已经是八十三岁的耄耋老人了。
他活过了父亲的年龄,衰老这个恶魔同样开始找他的麻烦,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完成其他两本书。但起码,他应该完成《贝伦与露西恩》,这对父亲的意义太过重大。在托尔金的眼中,小说主角露西恩一直就是自己的爱妻伊迪丝(Edith Mary Tolkien)。小说中一切故事的源头,露西恩在林中暮色里翩翩起舞,贝伦初见之下情难自已,轻唤着“缇努维尔”(夜莺)走出来,这一幕正是源于伊迪丝在鲁斯的野芹花丛中,为托尔金所跳的舞蹈。也正是克里斯托弗自己,遵从父亲的遗愿,为父母的墓碑刻上“贝伦”“露西恩”的名字。这甚至是克里斯托弗自己故事的源头,父亲讲述的贝伦等人在地牢中面对妖狼的故事,是他童年记住的第一个画面。
贝伦初遇跳舞的露西恩,艾伦·李(Alan Lee)绘制,托尔金《贝伦与露西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6月版,45页
2017年,他终于将《贝伦与露西恩》呈现给世人。他在前言中说,不出意外的话,我基于家父生前泰半不曾发表的文稿所编的一长串作品,将以本书作结。
那一年,克里斯托弗九十三岁高龄。
刚多林的陷落,艾伦·李(Alan Lee)绘制,J.R.R.Tolkien:The Fall of Gondolin, HarperCollins Publishers, 2018, p97
但是“意外”到底发生了。仿佛挣扎着耗尽自己最后一点气力,克里斯托弗竟然仅在一年内就完成了最后一部《刚多林的陷落》的编辑工作,2018年正式出版。他说:“《刚多林的陷落》(毋庸置疑)就是我编的最后一本书了。”的确,完成这本书后仅一年多,他就离开了人世。
如同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听到西方极乐净土维林诺的召唤,坐上天鹅船西去的克里斯托弗,享年九十六岁。
克里斯托弗可能真的是对自己的最后几年有了安排,不像他的父亲,他知道已然没人能传承他的衣钵,他必须在死前,自己一力承担补完中洲世界的使命。就像他的父亲,他不能在死前留有遗憾,必须对中洲世界的作品有个完整的交代,安排好一切。托尔金对这个儿子“很像我”的评价,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如果托尔金父子俩真的如此相似,又如此心意相通,我相信,克里斯托弗去世时应当是安详的,甚至带着内心的宁静和欢欣。因为托尔金构想的中洲世界(其实就是史前的地球)是不完美的,韶华易逝、美景不再是常态,一切都会无可避免地衰颓。而人类只是这里的过客,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去向何处,死亡是神灵给人类最好的馈赠。愿克里斯托弗能接受这份中洲的礼物。
“无论您去向何方,愿您找到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