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妇得公主 平地买官府":驸马薛绍的两幕人生戏
原标题:“娶妇得公主,平地买官府”:驸马薛绍的两幕人生大戏
近日考古学界最轰动的发现大概就是太平公主的第一任丈夫薛绍的墓和墓志被发现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大明宫词》中少年太平掀开薛郎面具的那个瞬间——惊鸿一瞥,是太平那一刻的心境,也如同薛绍留在历史上的印记。
如果历史是一幕舞台剧,薛绍只出场过两次,一次是他和太平公主的大婚,一次是他的兄长薛顗卷入越王贞叛乱,他被牵连入狱,最终饿死狱中。两段记载,寥寥数十字,只有结果,不见缘由。他的墓志会不会告诉我们更多信息,目前还不太清楚。不过虚饰的墓志其实并不会比史书无意中记录下的一些细节更为真实,也许我们可以试着将历史的碎片拼接出这两幕大戏背后的故事。
太平和薛绍有可能一见钟情吗?
和太平公主的婚姻是薛绍一生中的高光时刻,这段婚姻的起点,是不是真的如《大明宫词》所说的是太平对薛绍的一见钟情,史书当然没有任何记载,不过却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新唐书》记载太平公主一日穿上武官的衣服在父母面前歌舞,高宗武后大笑,问她,你又不做武官,穿这个干嘛呢?公主说,我可以把衣服赐给驸马啊。高宗武后这才想起女儿大了,要出嫁了,之后很快便选了薛绍作为驸马。所以这个时候高宗武后根本还没有想到为太平公主择婿,是她自己非常聪明地主动表达了心愿。唐代贵族少女结婚年龄都很早,武后自己十四岁就入宫做了太宗才人,可是这个时候她却还没开始谋划女儿的婚姻,可见当时的太平公主年纪应该还小。对于一个正值妙龄的少女而言,如果不是事先心有所属,似乎不会那么主动地求嫁。而薛绍其实也应该不是武则天心中理想的女婿人选。《资治通鉴》中记载了武后对这段婚姻的看法:“天后以顗妻萧氏及顗弟绪妻成氏非贵族,欲出之,曰:“我女岂可使与田舍女为妯娌邪!”或曰:‘萧氏,瑀之侄孙,国家旧姻。’乃止。”这里提到的萧瑀是梁昭明太子之后,娶了太宗女襄城公主,不过萧氏和他的亲属关系其实已经很远了,而成氏的确不是高门大姓,田舍女的称谓或许并不太算夸张。在特别讲究门当户对的士族社会,薛绍兄弟所娶的妻子暴露了他们家庭的尴尬状况。
薛绍出身河东薛氏南祖房,隋唐之际,这支中最有影响的一房是传说因为“空梁落燕泥”一诗为隋炀帝嫉妒因而被杀的薛道衡一系。薛道衡的儿子薛收早年追随太宗,是著名的秦府十八学士之一,薛收的儿子薛元超是高宗朝宰相,更重要的是,他不到二十就在高宗身边任职,与高宗的友谊保持终身,是皇帝最信任的大臣之一。另一方面薛氏又有与皇室联姻的传统,薛绍之前,家族之中已有三四代尚公主,薛绍本人即是太宗女城阳公主的儿子,也就是高宗的亲外甥。不过城阳公主晚年卷入宫廷中最为忌讳的巫蛊之事,丈夫薛瓘因而被贬为房州刺史,公主随行,夫妻二人最后都病逝于当地,应验了他们结婚时“二火皆食,始同荣,末同戚”的占辞。这时薛绍还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父母被贬出京城的时候薛氏兄弟应该更小,可以想见这一变故对这个家庭的打击,薛绍的弟弟早早与出身寒微的成氏结婚不知是否与此有关。无论如何,从家庭层面而言,薛绍并不是一个必然的人选。不过据说薛绍的父亲颇有风仪,薛绍的样貌大概率也不会太差。而太平作为高宗武后最宠爱的公主,出入宫中并无特别限制,因此与表兄一见钟情的情节还是有它发生的土壤。可以相信,如果不是太平突然提出结婚,武后应该会安排自己唯一的女儿和武家联姻——这其实也是皇室婚姻的惯例——长孙皇后的三个女儿,除了一个夭折以外,其他两位都嫁入了长孙家族。中宗的几个女儿,基本都嫁给韦、武子弟。只是太平给她来了个猝不及防。
不过从高宗这一方面而言,他应该是非常赞成这门婚事的,高宗与城阳公主的感情可能不错,夫妻二人的死讯传来,高宗“哭之甚恸,五日不视事”,让女儿和亲外甥薛绍联姻,当然是他所乐见的,何况外甥还是自己最信任的朋友薛元超的侄孙。
永隆二年(681)七月,太平公主的婚礼在长安万年县廨署盛大举行。长安城以中轴线朱雀大街为界,东边归万年县管辖,西边则归长安县,万年县的廨署就在朱雀大街以东的宣阳坊。从大明宫的西南门兴安门出发,往南直走三坊,就是婚礼现场。因为唐代婚礼都在晚上举行,燃烧的火把把沿路行道树叶都烤焦了。来到廨署前,却发现公主的辂车过于高大,进不去,差一点就要把隋代最著名建筑师宇文恺亲手设计的县衙大门给拆掉了,幸亏高宗及时下旨,拆了围墙才保住了大门。
其实一般公主出嫁,都是由宫中送至新人宅第,安乐公主的婚礼就是这样的模式,太平公主为什么却偏偏选了万年县衙署作“婚第”?其实也不奇怪。当时高宗武后绝大多数时间都住在洛阳,公主大婚前一年十月方从洛阳还长安,婚礼办完后不到一年又回了东都,所以估计那时太平公主在长安不一定有宅第,即使有也不见得适用于办婚礼。何况当天皇太子李显也同时纳妃,从当时观礼官僚的诗歌来看,两场婚礼似乎是一起办的。或许因为这些原因才会比较特别地放在万年县衙吧。
大婚过后的薛绍隐入了历史的后台,我们只知道他和太平公主的婚姻持续了8年,生了两男两女4个孩子,感情应该非常不错。然而好景不长,风暴终于还是来了。
薛绍为什么必须死?
垂拱四年,越王贞和他的儿子琅琊王冲起兵反武,叛乱很快被平息,却不料事连薛绍的兄长薛顗,还把薛绍给牵扯进来。关于这件事,《旧唐书》和《新唐书》有不同的记载。《新唐书·琅邪王冲传》称“济州刺史薛顗与其弟绍谋应冲,率所部庸、调,治兵募士,冲败,下狱死。绍……以主婿不加戮,饿死河南狱。”而《旧唐书·太平公主传》则称“绍,垂拱中被诬吿与诸王连谋伏诛”,认为薛绍是冤枉的,而《新唐书》却言之凿凿,似乎不容质疑。那么事实是否果然如此,我们不妨来看看越王贞叛乱的前因后果。
越王贞叛乱发生在垂拱四年(688)七月,起因是本年的春天,武后开始造明堂,当时传说武后打算在明堂建成之日把在外任刺史的李唐宗室都借机召回长安,一并诛杀。在高宗去世之后,武后为了安抚宗室,把高祖、太宗的儿子都派到各地去做刺史,这就给了他们充分的活动空间。在这个消息传出之前,高祖子韩王元嘉和他的儿子李譔已经在与越王贞父子密谋倒武,当时不少在外任刺史的宗室皇亲都参与了此事。因为刺史是能调动本州及属县兵马的,所以河南河北几州联合起兵的话,还是有很大的胜算。而与此同时,武后方面也的确在筹划着除掉李唐宗室,武后的侄子,后来差点被立为武周皇太子的武承嗣就大力劝姑母“尽诛皇室诸王及公卿中不附己者。”
(《旧唐书·武承嗣传》)
所以当武后打算在明堂落成的时候诛杀李唐宗室的小道消息传来,越王贞的儿子琅琊王冲第一个沉不住气了,在其担任刺史的博州(今山东聊城附近)宣布起兵,并且告诸州宗室一同举事。然而同盟什么的是最靠不住的,消息发出之后,除了琅琊王的老父亲越王贞因为父子情深才在豫州(今河南驻马店)响应,其他都石沉大海,甚至有人在属下的胁迫下向朝廷告发,所以很快,朝廷派来的大军便兵临城下。琅琊王冲起兵七日,便已为手下所杀,都还没来得及和朝廷军队打上照面。越王贞抵抗得稍微久一些,前后二十多天,兵败自杀。这场闹剧一样的叛乱给了武后诛杀李唐宗室最好的借口,当时实际参与过密谋的宗室多数都在九月最初的一波审讯后集体被杀,孰料不久以后,薛氏兄弟也被牵扯进来。
薛顗当时担任济州刺史(今山东济宁),与琅琊王冲任刺史的博州隔着黄河相望。《新唐书》称薛顗的罪状是欲以所征收的庸调制造武器募集士兵。庸调是唐代前期国家所征收的两种赋税,调是户税,每户每年都需要上交一定量的布匹,庸则是用来抵偿法定劳役的钱物。庸调的征收和上交都有规定时间,一般是仲秋八月开始征集,九月运送至长安或者洛阳。这就发现有破绽了。琅琊王冲起事是在七月,当年的庸调还没开始征收,去年的也早该上交国库了,使用庸调一条就不成立。尤其重要的是,琅琊王冲起兵最初,先打算“渡河攻济州”
(《旧唐书·琅琊王传》)
。如果薛顗是友军,那应该像之前“分报韩鲁霍越纪等五王”
(《旧唐书·越王贞传》)
一样让薛顗起兵便是,何至于第一时间去攻打他所守的济州?何况薛顗的弟弟薛绍还是武后宝贝女儿太平公主的丈夫,去联络他造反,基本相当于自投罗网。果然在第一轮审讯中,负责的殿中侍御史杨季昭怎么也没办法搞到实锤。照理女婿家无罪,武后应该高兴才是,没想到她居然大怒,把秉公执法的杨御史流放到了沙州(今甘肃敦煌),换上著名的酷吏周兴继续审,终于把薛家的罪名给坐实了。
到这里,事情就很清楚了:薛家的罪是武后钦定的,薛氏兄弟必须要死。这就是为什么明确与参与密谋的霍王元轨还可以流放黔州(虽然走到半道上也被处死了),而薛家三兄弟却直接在这场大清洗中被杀了。
那么究竟为什么武后执意要对薛家下手,史缺有间,已经无法得知真正的答案,不过还是有几个因素值得关注。刚出土的薛绍墓志中把他的死因归于薛怀义和周兴的陷害。周兴当然是最后锻炼成狱的关键人物,不过事情的起因大概还是和薛怀义有关。
薛怀义原名冯小宝,本是长安市井小贩,因与高祖女儿千金公主的侍儿私通,就此搭上了千金公主,于是公主就把他当礼物献给了武后(武后后期最宠爱的面首张昌宗张易之兄弟也是太平公主推荐给母亲的),武后召见之后,大加宠幸,因为觉得冯不是大姓,所以让他改名薛怀义,并且和薛家合了族,还要求薛绍“以季父事之”
(《旧唐书·薛怀义传》)
。但实际上“怀”是薛绍祖父辈的取名用字,也就是说,武后实际上是让薛怀义作了薛绍他们的爷爷!垂拱年间又正是薛怀义最受宠幸的时候,四年春天,武后拆毁了象征着男性皇帝权威的洛阳皇宫正殿乾元殿,在遗址上开建宣示权力的明堂,而这项重要的政治任务就交给了薛怀义。也就是在这一年,薛氏兄弟走向了穷途末路。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今日已无法知晓,也许是薛氏兄弟无法忍受薛怀义的挑衅与侮辱,终于发生了正面冲突,结果当然是薛家的一败涂地,毕竟武后对于她所宠爱的面首一向是绝不容许他人非议的——十七年后,因为私下议论二张,中宗和韦后唯一儿子李重润和武承嗣的嫡长子武延基被武后重杖决杀,武延基的妻子,中宗的女儿永泰公主也受此惊吓难产而死。这些都是武后的嫡亲孙辈,处死尚且绝不留情,女婿一家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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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波:太平公主为何改嫁武承嗣?
太平公主对此事的态度如何,我们当然无法得知,但是她终究从一个可以在父母面前自在舞蹈,从容表达心愿的少女,变成了即使深受母亲器重与信任,却仍旧“畏惧自检”,只能靠“崇饰邸第”
(《旧唐书·太平公主传》)
来掩饰内心不安的女子,这其中的转变,薛绍之死必然是重要原因之一。
更离谱的是,薛绍刚刚去世,武后便打算让武家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武承嗣迎娶太平公主,不料武承嗣碰巧生病,于是便杀了武攸暨的夫人,好让他尚公主。武承嗣夫人弓氏的墓志已经出土了,她活到了睿宗时代,如果当时武承嗣没有生病,被杀的应该是她吧。
武后出于什么动机要太平公主改嫁武承嗣?垂拱年间是武后即将改唐为周的关键时刻,让武家的代表人物武承嗣和唯一的公主联姻,无疑对加强武家势力大有好处。又或者整个计划根本就是武承嗣主导的,好让自己用女婿身份加重在姑母心中的分量?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武承嗣恰恰在这个关键时刻病了,那么联姻就只能暂时取消了。
不排除武攸暨这位驸马是太平公主自己选的。武攸暨是武后伯父的孙子,不属于武氏的嫡系,曾经担任过麟台监,也就是国家图书馆馆长,还礼聘当时著名的经学家尹知章来他的定王府担任文学。中宗时,他还主动要求把自己的郡王爵降为公——其他武氏成员可从没这么谦逊过,所以《新唐书》对他的评价是“沈谨和厚,于时无忤,专自奉养而已”,也就是比较与世无争,应该是比较中肯的。这样的性格,对比武承嗣、武三思那些野心勃勃的武氏嫡系子弟,可以说是天壤之别,和史书记载中能一把将小皇帝提溜下御座的太平公主也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若这段婚姻果然出于武后的意愿,似乎不会给太平公主选一个和武承嗣差异那么大的夫君——毕竟还可以选武三思嘛。也许我们可以认为这是太平公主在遭受薛绍之死的巨大打击后想要远离政治纷争的一种选择。
神龙元年,相王李旦、太平公主联合朝中大臣一起发动了神龙政变,拥中宗复位,同年十二月,武后崩逝,女皇时代的冤狱在这前后纷纷平反。越王贞等人的罪名最初也有过平反的动议,但因为武三思阻拦而搁浅,直到开元四年方才得到改葬。而薛绍墓志表明,他在神龙二年,也就是武后刚一去世便平反改葬,并为他营建了超规格的墓葬,这背后当然是太平公主起了关键的作用。不过世事难料,六年之后,玄宗诛杀太平公主,史载武攸暨的墓遭到平毁,从今天薛绍墓的情况来看,玄宗连早已去世的公主前夫也没有放过。这时候不免要想起薛绍被选中尚主的时候,薛氏族长克构早已预言了“娶妇得公主,平地买官府”的结局
(《册府》卷七八九)
,不过即便知道结局,即便再不情愿,从薛绍尚主的那一刻起,薛氏全家的命运已然注定,无论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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