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城记|那个王晓锋,那些未出的影视原声
原标题:上海城记|那个王晓锋,那些未出的影视原声
当年朱桦的翻唱率最高,各种歌手都能模仿当年朱桦的翻唱率最高,各种歌手都能模仿位好友起了争执。作曲家三宝说:“我写歌必须先有和声,在这个基础上设计旋律。”唱作人高晓松说:“我不是,我就是先哼一段旋律,然后配和声。”其实这就是学院派与野路子的分歧。王晓锋说:“你们谁也别争,结合一下就OK,我就是结合。”
王晓锋近照
在北京的音乐圈,王晓锋是一个特别响亮的名字。上世纪的八〇年代,他是业内“扒带子”的主将;九〇年代,他是广告音乐第一人;本世纪,他替一长串的经典影视剧配乐,譬如《潜伏》、《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中国式离婚》以及《生死线》。当然,响亮的还有写文章的王晓峰,两个名字读音相同。“我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飞机上,”大家熟悉的“三表哥”回忆道,“我坐他旁边,然后前头有人喊‘wangxiaofeng’,我们俩一起站起来,都以为叫自己呢。”
写文章的王晓峰,大家熟悉的“三表哥”
作曲家王晓锋的回忆是这样的:“最早见面是在田震家里看摇滚录像带,打牌,散了下楼,正好碰上了,田震就给我介绍,说这个人也叫王晓峰。”彼时的田震,是圈内公认的“四大摇滚”之一,另外三位是崔健、王迪、孙国庆,其他的歌手只能叫“西北风”,尽管他们身上也许有摇滚乐的影子或者气质。王晓峰当时还在中国政法大学念书,王晓锋则在中国广播艺术团工作,掌管着一台Roland JX-8P,北京当年罕见的合成器。多年以后,这两位都成了大腕,为了避免误会,写文章的王晓峰把笔名改成了王小峰。诡异的是,在电影《梦幻田园》的片尾字幕,作曲的署名偏偏是王小峰。我会去看王小帅的这部冷门作品,纯粹是因为王晓锋,他说一九九九年和王小帅有过一次合作。
“王小峰是你的笔名吗?”我问。
“没有,我的笔名是米王,他们打错了。”当事人回应。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发表于二〇〇二年,是王晓锋的首张个人专辑,长久以来也是唯一的一张
另一次更滑稽。那是一九九七年,王晓锋为一则公益广告写歌,想请刘欢演唱。电话拨通,来意点明,刘欢误以为正在和写文章不留情面的王小峰洽谈,这次合作先抑后扬,好在结局圆满。《从头再来》这首歌后来成了刘欢的保留曲目,也收录进了王晓锋的专辑《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张侧重影视歌曲的精选唱片发表于二〇〇二年,是王晓锋的首张个人专辑,长久以来,也是唯一的一张。仿佛是“乐坛余则成”,从业三十余年,由他作曲的影视剧已经超过了六十部,可惜原声音乐(Soundtrack)在国内的唱片出版一直是冷门,所以像是他为电影《那山那人那狗》(霍建起导演,一九九九年)做的配乐,迟至最近才出了原声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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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认识王晓锋,他其实是上海人。一九六三年,他出生在徐汇区,父母都是公安艺术团的。家里住在武康路。那栋房子虽然不及斜对面的武康大楼那么显赫,却也有一段历史,现在常有游客慕名来参观,最早属于袁世凯的大儿子袁克定,解放后移交公安系统。在王晓锋的记忆里,它当年是公安局的一个宿舍,给有一定职位的人住,比如警察学院的院长、交通大队的头儿。
王晓锋五岁习琴,童年很少离开徐汇区,位于汾阳路的上海音乐学院是他活动范围的边界。花园洋房,引人遐想,但是他后来却报考了中央音乐学院的附中。历史原因。他自认为和“上音”感情笃深,“文革”结束,“上音”没有当即复苏,先恢复招生的是中央音乐学院。家里成分不好,北京差点去不成。王晓锋的爷爷解放前在高雄市的一个远洋轮船公司工作,上海解放前夕,国民党要把留台人士的家眷接去台湾。当时来了一艘军舰,停在吴淞口。军舰没法靠岸,需要短驳船摆渡,临上船,王晓锋的奶奶突然想起家里忘了一样东西,非要回去拿,独子跟去了。他们当时住在八仙桥,再回来,驳船没了,军舰上不去了,眼睁睁就这样分离。有的时候,分离比死亡更残酷,因为死亡不会波及。他爷爷还活着,在台湾呢——入学政审的时候卡在了这一条。好在有老师求情,吹小号的,也是上海人,打包票似的插了一句:“他爸爸是公安系统的,没有问题。”
火车平稳地停在北京站。学校派车子来接。走长安街,过天安门——那情景让王晓锋无比激动——到了新文化街,拐进去,当时中央音乐学院没有正门,大门位于鲍家街四十三号,藏在小胡同里面。“啊?到了?”王晓锋简直不敢相信。校舍外面布满了防震棚。七六年唐山大地震,七七年三月的北京,防震的意识尚未拆除。“啊?”他脱口而出,“中央音乐学院那么破啊!”脑子里对音乐学院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海音乐学院的花园洋房,两相比较,不可能不失落。这种情绪等到了寝室,看到一个房间上下铺要住十五个人,就化作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后悔啊。当时也没有电话,没办法向父母诉苦。好在伙食实在是太棒了。“文革”时期的中央音乐学院,名誉校长是江青,对文艺格外重视,伙食特别好,荤菜是不限量的,还有水果、冰激凌,统统免费供应,其他生活用品也是国家包了。
民乐系的王勇是王晓锋的好哥们,后来签约魔岩并且发表了专辑《往生》
放暑假,七月回上海,父母见到王晓锋,纳闷道:“你怎么那么胖啊!”九月开学,制度哗啦啦全给改了,只提供一荤两素,虽然还是国家包伙。王晓锋平时不吃鱼,怕腥,碰到吃鱼,就给一个特别好的哥们,叫王勇——此君后来帮崔健的专辑弹古筝,一九九六年在魔岩唱片发表专辑《往生》——王晓锋爱吃鸡,遇到吃鸡,全归他。
王勇在民乐系,王晓锋在管乐系(主修双簧管,副修钢琴),因为同届,课有交集。那时,中央音乐学院的附中和本科还混编在鲍家街,附中位于五号楼,本科在一号楼。他们这批附中的是七七年三月进去的,然后到了七八年,谭盾、陈其钢、苏聪、郭文景、瞿小松、叶小纲、刘索拉……那批日后成就伟业的本科生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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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锋喜欢跟大孩子玩。他人生第一次走穴就是和那批本科生。那是一九八〇年的春节前夕,一伙南方的学生(就王晓锋一个附中)在返乡途中顺道去安徽芜湖演出。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马洪海(男高音)、马晓明(小提琴),演完之后下面起哄,阳春白雪,老乡抱怨听不懂。当地有一个报幕的,上去唱了几首安徽民歌,特火,给学生们“上了一课”。可是他们的表演形式没法改啊,只能换曲目,把《致爱丽丝》换成《我的祖国》。天特别冷,后台靠烧炭取暖,演完分两批开车送到芜湖火车站。王晓锋当时只分到了几块钱,主要是好玩,找个锻炼、展示的舞台。同年还有一件事情影响到他。第一次听邓丽君。在上海老乡刘大海的琴房,有一台606的开盘机。是邓丽君最早提醒他,歌还能这样唱,当时学校里都是美声,七七年入校,视听室里全是样板戏,到八〇年才给听交响乐,譬如捷克爱乐。王晓锋喜欢邓丽君,与流行音乐若即若离,同样红火的刘文正,还有那些台湾的校园民谣,无法提供他叛逆的动力。其他同学更喜欢交响乐。“大概上海人骨子里有这种小资情调吧,容易被邓丽君打动。”王晓锋说。
然后是摇滚乐。那是动真格了,把他彻底“带偏”。
在转型当主持人之前孙国庆是中国的四大摇滚之一,还上过《音像世界》的封面
三里河十三号院,当年的“高干”住宅区之一。王晓锋依托父亲的人脉经常去玩,和朋友们扎堆看录像,主要是外国的摇滚乐现场。最早是一九八三年,后来改去田震家里。田震爱看电视,圈里人经常在她家里聚,各种最新的摇滚录像带。他认识田震是孙国庆介绍。孙国庆和他是同学兼同事,当时都住中国广播艺术团的宿舍。孙国庆有时抱把吉他在楼道里对着墙唱谷村新司。“老孙你行啊。”王晓锋一直觉得孙国庆有语言天赋,他哥哥孙禹也是特能侃,外号“节目”,朋友特别多。通过孙国庆,王晓锋认识了田震、崔健、王迪,进了那个圈子,经常一起玩,或者组队走穴。
走穴原是相声界的公开秘密,改革开放以后波及整个文艺圈。王晓锋走穴就靠团里的那套Roland合成器。买来的时候没有今天那么考究的琴盒,只有纸箱,走穴之前,拿块布包起来,夹着坐火车。当时北京有四大穴头,他跟一个姓陈的走得最多。据说,第一批走穴的乐手是每场五块钱,他“走”的时候已经涨到三十块钱。走穴通常是各个团的大腕组成一个草台班子,像是侯宝林、成方圆、张蔷,这些当年的大腕一场能拿二百五块,乐手和其他唱歌、说相声的一个价,三十块钱。
从黑龙江的最北端,一直演到辽宁的最南端,差不多历时一个月。最多一天能演七场,上午九点半开始,当年最火的都是中文歌。乐队肯定是最辛苦的,两小时一场,中间休息一刻钟。演出场地不会事先联系,只安排一场,去演了,演的时候周围地方的剧场经理像开文艺大会,都来看,再订下一个点,反正一小时的车程,比如说五常演完了,去阿城。在东北演出虽然火,却经常拿不到钱,行话叫“火穴水滞”,穴很火,但是没拿到钱。演完就得赶下一个场子,和前面的就失联了,不像今天有手机,可以追讨。
何勇也是当年一起走穴的伙伴,小伙伴,当年只有十五岁,因为演了儿童剧有点火。那时的他主打吉他弹唱,随身带一台国产音箱,他父亲坐在音箱旁边弹贝斯。长途奔波,音箱有时也会闹情绪,何勇的吉他solo正激昂呢——啪,声音跳掉了,何父对着音箱一掌拍下去。一旁是弹键盘的王晓锋,有时候也帮着补一下,他说那个画面特别有趣,都养成习惯了。
一九八六年,有个朋友让王晓锋联系几个唱歌的,到长征饭店的后花园走穴。他联系了崔健、成方圆、臧天朔、孙国庆、王迪。“万李马王”乐队的马晓艺还提供了鼓和一些乐器。露天演出,演一半突降暴雨,马晓艺心疼乐器,建议赶紧撤。演出的酬劳是两千块钱,怎么分呢,那么多人。崔健提议去丽都饭店打保龄球。当时全北京只有“丽都”能打保龄球,三十块钱一局。约好是次日的下午三点。客串“穴头”的王晓锋准时到了,等到四点半,一个人都没来,有一种被放鸽子的焦躁与无奈,当时没有手机也没有BB机,联系不上,他就问丽都饭店的一个朋友:“他们怎么还没来啊。”朋友说是呀。王晓锋于是撤了。结果第二天,饭店的朋友联系他:“他们来了,五点到的,齐刷刷都是五点。”
“什么情况啊?”王晓锋问。
“他们在一个地方集合了,”朋友说,“一起过来的。”
“那打了没打?”
“没打,说拿钱的没在,吃了顿饭。”然后报给王晓锋一个金额,让他报销。
从那以后,王晓锋得出一个结论,搞摇滚的不太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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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穴之外,八〇年代国内流行乐坛的另一个关键词是扒带子。圈内的行话叫copyright,直译“版权”,其实是没有版权的翻唱,当时并不犯法,因为中国当时还没有加入“伯尔尼联盟”。扒带子的核心工作是编曲,全靠乐感好的人听了磁带之后一点点扒,扒得越接近原版,水平越高,越受唱片公司的器重。
这个活,王晓锋在中央音乐学院念书的时候是当游戏来玩的,或者说是某种训练。一九八四年,他毕业后随即分配进了中国广播艺术团,扒带子开始给他带来经济上的收益。北京比较早扒带子的还有东方歌舞团的张宝国、王晓锋的某位师哥,以及三宝的哥哥大宝。三人分属在不同的唱片公司,王晓锋主要是替北京音像、中国唱片干活。第一次“下海”是跟北京音像合作,编辑叫莎光,做邓丽君的翻唱专辑,朱桦演唱。当年朱桦的翻唱率最高,各种歌手都能模仿,录音非常快,进棚先遛一遍,基本上第二遍就能让制作人点头。朱桦给王晓锋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如果硬要挑刺,只能说颜值。如此高效的优秀歌手还有杭天琪。最快的时候,五天就能做完一整张专辑。当时王晓锋和一些乐手吃住都在录音棚,新街口百花深处胡同十六号,九〇年代初,某宝岛歌手来此录音,迟迟找不到状态,喝高了,写下这样的歌词:“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百花深处。”百花深处的百花录音棚与王晓锋有缘,模拟时代的录音工作他几乎都选在那里,录音师叫老哥,本名王昕波,最早是“万李马王”乐队的吉他手。
当年朱桦的翻唱率最高,各种歌手都能模仿
还有旅游录音棚,属于中国旅游声像出版社,是另一个朋友圈,当时的录音师叫陈庆,崔健的第一张原创专辑就是在那里录的,磨了很久,王晓锋有时会去玩。原创多么美好。扒带子顶多算编曲,这是王晓锋当时对自己的定位,他帮唱片公司做一张专辑,算稿酬,一张专辑三千多人民币,也可以理解为编曲费,编曲加合成器演奏。版税?盗版何来版税之谈,而且那个年代没有版税的概念,原创作品也经常是稿费一次性买断。
当年,属于王晓锋的原创是帮他的一位好友做专辑,还有广告配乐。广告在八〇年代属于新鲜事物,更新鲜的是广告居然还有配乐。倒不是说广告就活该天生素颜,而是那个年代的广告基本都在用罐头音乐,时称现成音乐。改变那个现状的导演叫邹雄(现名邹易儒),他和管虎是一批的,都是北影子弟。邹雄是中国比较早拍广告的导演,审美是按照电影来的。有一天,王晓锋抱着合成器进了录音棚,还不敢相信。
“你怎么想起这一出呢?”他问导演。
“我找的音乐都不行,感觉不对。”
王晓锋勉力一试。录音棚很小,正在录解说。他是看着画面现编音乐,十五秒,后来,他成了邹雄的黄金搭档,施展空间最多也只有三十秒。广告音乐难在瞬间变化快,没有铺垫,情绪和动态需要在极短的时间里大起大落。王晓锋在广告配乐里练就了一项本事,后来为影视剧配乐打了基础,一秒二十四帧,有时画面和音频脱节两三帧,他都能看出来。当年没有电脑做时间轴,全凭感觉。不过,那时期他的音乐活动主要是走穴、扒带子,而这些,随着八〇年代的即将落幕,突降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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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在我看来是一个危险的季节,”王朔在小说《动物凶猛》里这样写道,“炎热的天气使人群比其他季节裸露得更多,因此很难掩饰欲望。”
一九九〇年,北京的文艺圈整体萧条。活动都停了,心灰意冷,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唱歌的更迷茫一点,比较着急,幕后的相对还行。但是大家还是要聚啊,无事可干的王晓锋约上一众好友,经常会去田震家里打牌,有时约在填词人黄小茂的家里。黄小茂当时住石景山的八角,比较远,王晓锋记得常去的有屠洪刚、景岗山、韩笑,大家一起喝点酒,打打牌,景岗山最牛,开着“126P”就来了。
也有好消息。北京出现了打口带,王晓锋就是那时期开始接触打口带。然后是九一年年底,扒带子换了马甲重生。卡拉OK在市场上很火爆,甚至惊动了邻国的唱片公司。ASSA在韩国是大厂牌,可惜没能挺过九七年的金融风暴,公司曾经在首尔有一栋大楼。卡拉OK一直是他们的一项业务,之前是做前苏联的歌,做完之后开始涉足华语流行音乐,王晓锋受邀担任音乐编辑。双方是通过一个广告公司的老总认识的。还是扒带子,一首歌一般四个人做,贝司吉他是一个人,键盘是一个人,唱的部分是一个人,全完成之后交给第四个人,水平比较高的,校对一下,他们全弄完之后才到王晓锋手里,他如果点头,就可以上市了。
九三年至九六年,王晓锋旅居韩国,与卡拉OK伴唱带为伍,学会了用电脑软件制作音乐,还欣赏了好些欧美大牌的摇滚演唱会。内地流行音乐的回春他没赶上,他和原先的圈子失联了。每次回北京只待几天,就为了跟广播艺术团报个道,不然,下场便是自动离职。那年头的通讯也不像现在那么发达,好些人发达了,搬家了。一个念头:“也许有人找过我,因为没找着,误以为王晓锋归隐了。”形势比人强,到了九六年,他觉得必须回国了,必须做自己的音乐。
给广告配乐,很快就做到了业界第一人。广告是不署名的。王晓锋说,经常听一些导演说某某广告是他拍的,谁知道呢,音乐也是。做广告音乐有两大问题是他无法忍受的,一是空间不够,至多几分钟,二是音质压缩。电视台播的都是单声道,从广告到电视剧无不如此,这牵涉到设备的全面升级。九六年他回国的时候还在嘀咕,八〇年代是那样,现在应该改善了吧,因为在日本,电视台已经全部改立体声了,效果非常好。他说当年中央电视台起过念头,但是这个换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整个换,当时评估下来要花八十三个亿,没舍得。单声道有一系列的顽疾,音乐的宽度没有了,比例也会不对。立体声录的时候,人声是被乐队包围住的,但是一变单声道,人声就被拱到最前面去了,乐队被弱化。还有就是声音特别干,回响度减了,所以王晓锋从电视里听到自己的音乐就非常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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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之后,有一日霍建起导演联系王晓锋,说有一部电影,小成本的,想请他配乐。霍导言之凿凿:“这部电影拍完之后,中国可能不会再有同类型的电影。”
《那山那人那狗》一九九九年在国内公映,只卖出了一个拷贝,正如霍建起当初对王晓锋解释的那样:“因为肯定是赔钱的,不可能有什么票房。”王晓锋被他的答案震住了,但还是要求先看样片。霍导为他放了粗剪片。画面如此唯美,看完特别有感触。
看完电影,陈好的笑容打动了王晓锋,是他接下配乐工作的原因之一
“音乐的量肯定不少吧,又没什么台词,都是在山里走。”他问导演。导演也不避讳,但只给一个多月的工期,另外还特别强调:“没什么钱。”毕竟是小成本嘛。导演坦言就是喜欢唯美的东西,热爱这个。王晓锋说:“霍导,你让我好好看一下这个粗剪版,完了我们再谈。”他回家又看了一遍。其实是被陈好演的那个角色打动了,印象特别深刻,那种笑容,特别美好的感觉。还有片子里的唯美与空灵。赶紧给导演打电话:“霍导啊,我来做,至于钱不钱的,都不是问题,你给多少,我干,只是如果给的少,我就没办法请人来演奏了。”
非常高明的答案,值得在职场的方方面面推广。可惜当年霍导的预算的确吃紧,所以给了一个很低的数字,低到王晓锋确实请不动乐手。于是,他搬出了两台合成器,一台Korg,另一台是他用得最多的Roland JV-2080,只不过比以前多加了一块模块,一个采样器。所有曲子都是他自行来演奏,一九九八年八月灌录在DAT带子里,给到霍导,再转交北影的总录音师,在原有基础上加些缩混,让那些音乐显得更缥缈一点。
那卷DAT数码带,二十一年之后才异宝重光。有一家独立的音乐厂牌,斗胆想要培育中国的原声音乐市场,愿意替《那山那人那狗》出电影原声专辑。王晓锋家里的两台DAT机器都坏了,在淘宝上网购了一台二手设备,新的数字音源是这样才抢救出来的。抢救的过程,王晓锋重温了《那山那人那狗》的音乐,觉得还是有一些遗憾,如果经费充足的话,找乐手来录某些段落,效果会更好。
《那山那人那狗》在日本公映时候的海报
条件受限,甚至当年连合同都没签。对版权缺乏概念,等于是拿了钱就干活,至于后续的版权和版税,不懂,也没谈。《那山那人那狗》后来引爆日本,日方的发行商通过电影海报找到潇湘厂和北影厂,说我们要给作曲的版税,接着找到中国音乐著作权协会。王晓锋是协会的会员,还是理事。日方找到这个组织以后,想当然就把钱汇了过去。这个组织呢,好歹通知了王晓锋,打来电话,告诉他日本有这样一笔款子,不少,到时候请客吧。“他说是版税,然后我才懂什么叫版税。”王晓锋说。
《那山那人那狗》剧照
那通电话发生在二〇〇二年,但是钱真正落袋是四年以后,合人民币才一万多,和最初说的情况颇有差距。王晓锋是在等待的过程中对日本的版税情况有了切身体会。他帮女子十二乐坊的第三张专辑出过力,签了合同,作曲没有费用,编曲八千块钱一首,作曲的收入就是靠版税。版税后来由日本唱片公司直接打给王晓京(女子十二乐坊的经纪人)的公司,公司再转给他。“那笔钱是很可观的,一首歌都要比整个《那山那人那狗》来得高。”王晓锋说。有段时间,谷建芬老师召集他、台湾的小虫、还有三宝、小柯,关于版权的事情,和“音著协”还有很多演出公司办了一个座谈会,对目前的版税现况非常不满意。不是抨击,而是探讨,我们的版税到底去哪儿了?他觉得音乐人在中国有时候真是可悲。很多朋友说,晓锋啊,你那么多作品,在美国早就可以退休了,可以躺着收钱。他心想,在中国大概得以量生存,这个量主要是数量,光靠质量还不行。
单计数量,由王晓锋作曲的影视剧已经超过了六十部。他现在的工作节奏是每年做三部电视剧、一部电影、若干企业政府的宣传歌曲。宣传的活儿最赚钱,电影配乐是他的最爱。“电视剧现在恰恰是赚钱最少的。”王晓锋说。因为电视剧的钱都给了演员、导演、编剧,制作上呢,其实他的价格在国内已是最高。
去年,他在北京参加了第四届影视音乐论坛,当时某大导演坐他旁边,说新拍了一部古装剧,八十二集,找了一个作曲,开价六百万,最后给了三百万,觉得特别亏欠,砍掉了一半。王晓锋说,这个三百万我们觉得是天文数字。
业界目前的均价是一万一集,还有几千一集,王晓锋说,现在后期花五六十万做音乐已经觉得很大方了。早年是一二十万。现在还有人愿意当义工,在圈内已有成名作的,行话叫“呛活”——知道哪个导演有什么戏了,消息还特别灵通,就说这个戏,你就付乐手的钱,其他甭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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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五岁学琴算起,和音乐打了半个世纪的交道,王晓锋的大半生都在北京度过,他自称最近越来越喜欢上海,所以时常回来。
王晓锋非常清醒,中国的音乐中心在北京,而他的音乐创作几乎都是命题作文,或者说功能性的作曲。他喜欢摇滚乐,却没有一头扎进去。本世纪初,第一次和汪峰合作,汪峰听了他摇滚化的表达,说他比自己还狠。请汪正正唱的《超越梦想》也走硬摇滚曲风,这首歌走红之后,不断有人向王晓锋发出再来一首的邀约,他不为所动,转而创作舒缓、优美的慢歌。摇滚精神在王晓锋的身上是一种抽象的表达,而非音乐风格的重型碾压。他最爱的摇滚乐队是Pink Floyd,他喜欢迷幻的质感,所以给自己取了“米王”的笔名,“米”的前身是“迷”。
除了功能性的创作,王晓锋往后也会为自己做音乐。他将那个始于本世纪初的计划定义为“无题音乐”——没有鲜明的主题要表达,没有词,人声可以出现,以乐器的形式,就像出现在电影《那山那人那狗》的笛声,不受小节的限制,悠扬地一直吹下去。那是他最想做的,为他自己。
公映二十年后,电影《那山那人那狗》才迎来了原声专辑的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