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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我们现在何处?为何鲍德里亚在今日依然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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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讲座|我们现在何处?为何鲍德里亚在今日依然重要?

展览“消失的技法——让·鲍德里亚的摄影”这些天正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举行。展览呈现50幅法国社会学家鲍德里亚不同时期的代表性摄影作品,并结合其影像、语录与照片集呈现他对于摄影的独特贡献。在“摄影师”的头衔之前,鲍德里亚首先是一位社会学家,他曾提出著名的“拟像”理论,认为在当代社会,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由大众媒介营造的一个仿真社会。这一理论无疑适用于今天的数字社会与消费社会。

展览开幕之际,让·鲍德里亚的学生卢多维克·莱奥内利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发表了题为《我们现在何处?为何鲍德里亚在今日依然重要?》的演讲,他回忆了从学生视角所看到的鲍德里亚,以及他的“拟像”理论等思想对于今日社会的影响与意义。

卢多维克·莱奥内利


我是让·鲍德里亚的学生卢多维克·莱奥内利(Ludovic Leonelli)。1980年至1982年,就读于法国著名高等学南泰尔大学。在1968年法国爆发“五月风暴”期间,我校与索邦大学一起走在抗议的最前线。正如大众所知,那段时期针对时任总统戴高乐(Charles de Gaulle)的执政提出了质疑,也是对社会中各种形式的权力(总统的权力、政治家的权力也包括教授、家庭、父母对子女、丈夫对妻子的权力)提出质疑的时期。
这是一个伟大的革命时代。
在不断提到法国大革命、苏联大革命的同时,毛泽东的形象也出现在法国大学的课程中。
也正是始于1968年,让·鲍德里亚在法国南特开始教授社会学课程。

巴黎南泰尔大学的学生举行抗议活动,1968年。图片来源于网络。

鲍德里亚,玛琳·鲍德里亚摄


此后的12年,让·鲍德里亚一直在那里教书。
我21岁时,在同一所学校学习法学和历史专业,所有非常有幸地能够学习让·鲍德里亚的这门课程。
1980年至1982年,鲍德里亚的课程内容以他的研究为基础,这些研究成果最终构成了他的伟大著作之一——《拟像与仿真》(Simulacres et Simulation)。
他经常在开始上课的时候用一台小机器做卷烟(在那个年代课堂上是可以吸烟的),等待我们问他问题。有时候没有人提问题,那这种等待就一直持续。终于有人提问的时候,他便开始了,慢慢地,用他悦耳而深沉的嗓音开始一段全新的思索,这些思考和看法令人错愕、宛如梦幻。

让·鲍德里亚,《科比埃尔》,1999年,摄影。供图:玛琳·鲍德里亚。


“拟像”是让·鲍德里亚思想里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正是这个概念使他与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等不同的思想家一起闻名于美国。这些不同的思想家都被称为“法兰西理论”(French Theory),不过都有一些共同之处:都是德国哲学家的读者和译者,不管是黑格尔(Hegel)、马克思(Marx)、尼采(Nietzsche)还是海德格尔(Heidegger),同时他们都对理解现代性的概念类别提出质疑。他们是“怀疑大师”也是解构大师。传统政治经济学或传统哲学中没有任何东西能抵挡他们的不懈质疑。
这些思想家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与马克思主义思想保持距离。让·鲍德里亚非常明确的表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对理解充斥着符号和消费的现代社会已不再有效。

鲍德里亚,《纽约》,供图:玛琳·鲍德里亚。


这些理论过于依赖于它们所诞生的年代:工业化时代。鲍德里亚承认卡尔·马克思思想的伟大性,但同时也批判马克思主义典籍(Marxist Vulgate),这使得私人所有生产方式成为了异化的根本原因。他想清除自己身上的马克思主义成分,去“超越马克思”。从生产领域转向表现和消费领域,似乎是一种大不敬的罪过。放弃社会关系和资本主义剥削被认为是对"无产阶级事业"的背叛。
“消失的技法——让·鲍德里亚的摄影”PSA展览现场。
早些时候鲍德里亚就表示,物质基础和上层建筑、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资本收益和剥削等类别已不再适用。
事实上,鲍德里亚表明,权力和异化——后来被遗弃的概念——并不仅存在于政府、军队、警察、教会、雇主等传统的地方,而且还存在于迄今为止被认为有益的休闲、文化产业等机构中。
他以人类学研究为标准看待现代社会,尤其是克劳德·李维-史陀(Lévi-Strauss)、马塞尔·毛斯(Marcel Mauss)、皮埃尔·克拉斯特尔(Pierre Clastres)、马歇尔·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的研究。如果你读了让·鲍德里亚的书,你就会看到你从未见过的社会。就好像是一个亚马逊印第安人或者外星人看到这个社会一样。

“消失的技法——让·鲍德里亚的摄影”PSA展览现场。


让·鲍德里亚首先是一位社会学家,更准确的说是一位符号学家,也就是说是一个研究符号和表征的人。在亨利·勒费弗尔(Henri Lefebvre)的足迹下,他对我们的日常生活(城市使用、物品消费)及其意识形态(广告、进步的乌托邦、现代性的赞美)都很感兴趣。
符号学区分了能指和所指。餐桌不仅仅用作吃饭或写字,它不能简化至其功能性,它属于文艺复兴或十九世纪的乡村设计风格。它是为了肯定他的品味,他所渴望的社会地位,或者相反,只是简单地为了展示他的简朴以及他对奢侈品的兴趣不大。
我说让·鲍德里亚是一位符号学家,但我也可以说他是一个反符号学家。因为他认为符号学已经过时了。
传统上,符号学家会将地图和领土进行区分,地图是领土的表象。但他说,恰恰相反,这种区别已不复存在。在谈到博尔赫斯的寓言时,他说地图已经成为了领土。也就是说,人们再也无法去区分真实和它的表象。

“消失的技法——让·鲍德里亚的摄影”PSA展览现场。


资本主义的最后阶段,其连续的信息链,相互关联的全球交易所,贸易和信息网络,导致了一个技术-生态-数字化-信息化-虚拟的假象,这个假象可消灭一切对象(物质实体)和符号,使所有表达方式都徒劳无功,无论是关于理论还是艺术。
对象(物质实体)的消逝。
在事件及其解释之间有一种奇妙的伸缩性。
我们正处在沉浸、连接、交互阶段。一切都交织在一起。
我们生活在流动和模糊的文化中。
他把这个真实与表象混沌的阶段命名为:拟像。
他将拟像定义为一个自相矛盾的形式,“这是一个没有原件的副本”。
没有原件的副本……这又会是什么呢?
迷人的措辞引起了很多误解。
一群纽约画家称自己为“拟像主义者”,以此向让·鲍德里亚的理论致敬。彼得·哈雷(Peter Halley)和杰夫·昆斯(Jeff Koons)也在其中。鲍德里亚忽视他们,甚至冷落他们。

左图:《黑客帝国》DVD;右图:电影中出现鲍德里亚著作《拟像与仿真》的封面。图片来源于网络。


沃卓斯基兄弟(自从他们两人改变性别后就成为姐妹)导演了电影《黑客帝国》,一部反乌托邦的科幻三部曲,它向我们展示了“真实”实际上是由计算机创造的人工智能产物。这部电影明确提到让·鲍德里亚的名著《拟像与仿真》,书的封面也出现在大屏幕上。让·鲍德里亚驳斥了这部电影的说法,他认为以电影的方式描述拟像是一种曲解。他也同时拒绝了参加第二部剧本编写的黄金提议。
(拟像)被误解,它被理解为虚假、谎言、欺骗的世界。
我们把仿真解释为对既有真实的歪曲。
但是它不是这样的。
变化要深远得多:是真实本身发生了变异,在基因和技术层面上被重新改造了。
居伊·德波(Guy Debord)的作品是假设真实已然消失,而表象受益,这与鲍德里亚的理论相反,鲍德里亚认为所有的表象都消失而真实得益。
这个假设延伸了拟像的概念,让·鲍德里亚称之为“全面真实”。表象的消逝让位于真实的全面入侵。

让·鲍德里亚,《里斯本》,1997年,摄影。供图:玛琳·鲍德里亚。


看看真人秀和真实秀(根据真实故事制作而成的)的成功,这个命名如此之好!一部电影或一部戏剧通过说自己是取材于真实事件而提升它的真实合理性。之前却正相反:我们会说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看看文学中自我虚构的重要性:如果不是以牺牲想象力为代价来宣传事实,那又意味着什么呢?如果不是把幻想的表象写入现实,那整容手术又是什么呢?所有这一切都是纯粹的操作性,一个无缝的、无中介、无障碍的、完美的、卓有成效的梦想。如果不是为了证明你的生活符合你的梦想,为什么要自拍并把它们放到Instagram上呢?没关系,无所谓这是不是一个更美好的生活,就像我们说那些仿生人通过植入机器而获得强大的能力。
关于商品,它意味着标志所体现的品牌的霸权。只要是一个戴着Dior标识的手镯,无论它的品质如何,都足以说明它的精美和高雅。多么伟大的语言,这一“全面真实”的时间既不是现在,更不是过去或未来,而是信息筛选过滤过的当下。当下是一系列不连续的事件,不再呈现一种时间性。

让·鲍德里亚,《巴黎》,1985年,摄影。供图:玛琳·鲍德里亚。


全面真实是当表象技术只参考自身:电影和剧集充满了回应经典电影的特效;文章和理论分析只会产生其他文章和分析,对现实没有影响,标志圈存在于一个平行的生活中;色情成为一种自主的、孤独的、令人愉快的行为,而不再是两个血肉之躯之间的性关系。当代艺术只针对那些做展览和展示这一艺术的人,以及已经变为文化游客的参观者。
“全面真实”是包含着所有虚拟的现实,包含它所能包含的一切真实,甚至是最矛盾和最相悖的现象,包括幻想和想象。
它是通过具体技术的实现,来消灭幻象世界的本源。就如幻想,当它实现的时候,也即消失了。
这是“现实的顿悟”。

让·鲍德里亚,《里韦萨特》,1998年,摄影。供图:玛琳·鲍德里亚。


今天的世界已经变得鲍德里亚化了。人们不禁要问,我们是否应该欢欣鼓舞?
毁灭论,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感觉,是现在所流行的。鲍德里亚谈了很多消失和终结,辩证法的终结,政治的终结,历史的终结,甚至是现实的终结。
政治的终结意味着创立政治的传统群体已经消失。在西方,“左”、“右”两字不再有意义,今天每个人都已经看到了,鲍德里亚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说过这一点。政党和工会的实质内容以及成员均被清空。机构和政治阶层不再受到尊重。投票浮动,让一些荒诞的人物占据了国际舞台,比如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和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

“消失的技法——让·鲍德里亚的摄影”PSA展览现场。


历史的终结:伟大的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Thucydide),代表作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他将历史的终结定义为"永远的获得" 。不再有记忆和后代了。事件也随即很快遗忘。只剩下那些继发的、不相关的事件,动荡的危机,它们可能是暴力的、甚至致命的,但也已不再有意义。历史的终结是原因/事件/后果之间传统序列的结束。这种分析今后不会再有了。所有的事件,因为被卷入信息链中被不断的评论,因此被赋予了不同和相反的含义和解释,而变得含糊不清。
鲍德里亚的一本书名为《结束的幻觉或事件的罢工》。今天,我们可以肯定,他沉浸在毁灭宿命论中,这是一种错觉(幻觉),告诉我们无法设想和继续前进。宁愿灾难,也不愿光明的未来。也许因为我们已经精疲力尽,所以我们终其一生只能看到熵化的景象。是的,亲爱的中国听众,古老的西方人累了,由你来接管了。

鲍德里亚,《圣伯夫》,供图:玛琳·鲍德里亚。


同样,媒体和知识分子越来越多地采用的后真相的概念,这是纯粹的鲍德里亚的概念。他不会同意。但我认为,他会有伟大的事情告诉我们,关于这个可怕的反概念的事实 - 什么是真相什么又不是?什么可以超越真相?-这会被媒体和知识分子迅速采用。
交换变得不可能。只有球体,孤独的气泡封闭在自己身上。“共同生活”是一个象征繁荣的词汇,但它只是一个社会错乱的象征,现在就只有群岛和孤独的游牧民族。
因此,当交换变得不可能,是时候回到外表和幻象。外表不寻求埋藏或潜伏的真理,它们转移意义,诱惑迹象。他们解除束缚,分离,相异,碎片化,独特化。

鲍德里亚,《圣克莱芒》,供图:玛琳·鲍德里亚。


他们构成了神圣的视野。
摄影是庆祝他们的一种方式。
所以摄影对让·鲍德里亚来说很重要,就像这个美丽的展览所展示的一样。
他一再重申,“世界是一种根本的幻想”。思考的目的并不是要提供明确性和可理解性。他说,相反,思想的价值在于“它与现实之间无法估量的分歧”。让·鲍德里亚认为,思考的目的并不是使世界变得更易读或更明确,而是使世界变得更神奇、更独特和更有吸引力。
读让·鲍德里亚就是依照一个人的习惯,以全新的方式来看待这个世界,看待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