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映秀遇难者公墓守墓人:十年从未给孙儿祭奠
原标题:北纬31°⑭ |映秀公墓守墓人:十年,从未给孙儿祭奠
[编者按]
汶川,北川,绵竹,都江堰。。。。。。
穿越北纬31°的这些城镇与村庄,2008年5月12日,承受了最为沉重的关注与哀伤。
十年生死两茫茫。2018年3月下旬起,澎湃新闻沿着北纬31°那些触动心弦的地名行走,寻访一个个家庭的故事。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度尽劫波再回望,为不负逝者,更为不负生者。
守过一年零三个月公墓的胡建国,至今不知道孙子埋在公墓的哪个位置。
作为地震的亲历者和遇难者家属,汶川地震后,胡建国当起了汶川映秀遇难者公墓的守墓人。
2008年6月25日至2009年10月,每天从清晨7点到傍晚7点,胡建国在渔子溪村旁的公墓里迎来送往一批批前来祭拜的人们。他要打扫公墓的卫生、聚拢撒落四处的纸钱、重新点燃熄灭的蜡烛,还要劝导悲痛欲绝、擅自立碑的祭拜者……
而至于近在咫尺的孙子,他“视而不见”。“看着那么多人来给自己亲人祭拜、烧纸,我就想我的孙子,每天要掉眼泪,但我没有烧纸祭拜,我不知道他具体埋在哪儿。”胡建国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om),现在也只有孩子的妈妈偶尔祭拜一下,但祭拜的位置也不是埋孙子的地方。
这10年里,他没有在公墓祭拜过一次,生怕再触景生情。
如今,胡建国已经五世同堂,连重孙女都有了孩子;老两口搬进了新居,现在每月还能拿到3000元社保金,日子过得平淡而满足,不再为生计奔忙。
“爷爷,我走了”
77岁的胡建国,花白头发间夹着一副老花眼镜,看上去精神抖擞。他是一名有着45年党龄的老党员。
地震发生前,胡建国的三个儿子已各自成家,一大家子加起来共有14口人。其中,老幺的儿子胡正军,当时11岁,就读于映秀小学五年级。
2008年5月12日中午,因孙子胡正军不听话,被母亲打了他。饭后,他跑来给胡建国打招呼:“爷爷,我走了。”
“你要听话。”胡建国回答道。
孙子没走几步,又转头说:“爷爷,我走了。”
“去吧,你要乖点。”胡建国回应时稍带有责备。
“爷爷,我真的走了啊!”没走多远,孙子继续念叨。
“你这娃娃怪得很,你要走就走嘛!”胡建国觉得孙子不太听话。
没想到,孙子在拐角处转了个弯,走到快要看不见时,又喊了一遍:“爷爷,我可真走了!”
胡建国清晰记得,孙子接连招呼了四遍,最后一次,他没有再回应。
然后,与往常一样,他在屋子里开始午休,老伴儿马福蓉在一旁洗衣服。
没过多久,一阵地动山摇。胡建国下意识觉得地震了,他翻身一把拉着老伴马福蓉往外跑,“轰”一声巨响,一根木头砸在了老伴的肩膀上,身后的房子,顷刻间倒塌。
与此同时,老幺媳妇刘秀群抱着一对3岁的龙凤胎往外跑,大的孩子脸颊被划破;在地里干活的二儿媳妇刘雪芳跑回家,从刚垮的房子下把自己女儿拽了出来,女儿所幸无事,但她后背被砸伤。
家里的人虽然有受伤,所幸都没有大碍。老幺和侄子们,和其他家长一样,从渔子溪村向山下的映秀小学冲去。
独自从映秀小学跑回家的另一位孙女泣不成声,当时她只有14岁,就读映秀小学六年级,“她自己从二楼的教室如何出来的都不知道,教室全垮了,她没有受伤,一个人就往家里跑,一路上碰到太多遇难的人,把她给吓哭了。”马福蓉说。
冲到学校的老幺当晚在废墟下找到了儿子,但只能看到下半身,却无力挖出,直至5月14日,救援的消防官兵挖出了胡正军的遗体。
没有墓堆的公墓
渔子溪村坐落在半山腰上,山下的老国道213线是通往阿坝州的必经之路,公路一侧就是映秀镇中滩堡村和岷江,映秀小学、漩口中学坐落于此。
公开资料显示,映秀小学是5.12地震中整个映秀镇受灾最严重的地方,473名学生有一半遇难;而胡建国所在的渔子溪村,有49名遇难者。
胡建国孙子胡正军的遗体被挖出来后,和其他遇难者遗体一样,用尸袋包裹,从山下的映秀小学,搬运到渔子溪村旁的公墓里。
胡建国说,遇难者人数多,担心瘟疫,遗体处理掩埋速度快,因此,孙子胡正军到底埋在了公墓的哪个位置,家人无从知晓。公墓是三条长百米、宽5米、深3米的大坑,“当时所有的遗体抬进公墓里,埋一层遗体撒一层石灰,一个坑里多的埋了六层,少的也有三层,不知道具体埋在哪个地方,墓堆也没有。”
映秀震中纪念馆一名工作人员向澎湃新闻介绍,渔子溪公墓共埋葬约7800名遇难者,包括映秀镇的长住人口和外来务工者、游客等。
2008年6月25日公墓正式命名后,胡建国开始了守墓工作,一起守墓的还有同村另一名老人马福羊。两人都是老党员,胡建国1972年入党,马福羊小胡建国4岁,党龄还多一年。而马福羊12岁的孙女马红月,跟胡建国的孙子胡正军一样在小学遇难,最终连遗体都没有找到。
胡建国说,当时由政府提出,由渔子溪村党支部推荐两名老党员义务守墓,每个月有550元的生活补助。彼时,他们还住在约300米外渔子溪村的活动板房里。
守墓的日子里,清扫公墓、给祭拜的人带路,是两人最主要的工作。每天傍晚,还要聚拢因祭祀撒落四处的纸钱、重新点燃熄灭的蜡烛,“本来规定说傍晚6点下班,但有时候走不了,那时候来祭拜的人太多了。”
胡建国印象深刻的,是两名来自浙江的老太太。2009年1月的一个傍晚,两名老太上山来祭拜,抱头痛哭,从傍晚哭到了天黑,第二天天还未亮,她俩又相互搀扶到公墓痛哭,持续了三天时间。
后来了解得知,两位老太的亲人是一对在映秀湾电站上班、刚结婚不久的新人,在地震中遇难。“两名老太非要花5000元钱,在公墓给子女立一个碑,但那么大的公墓,人都不知道埋在什么地方了,哪里能立碑呢。”
那段日子里,前来公墓祭祀的人来来往往。守公墓的1年3个月的时间里,胡建国对这种情景已经习惯了,他知道自己的孙子也埋在公墓里,心里难受极了。“看到这些,我就忍不住掉眼泪。”
2009年10月,胡建国和马福羊守墓的任务被其他村民替换了下来。
时隔10年,胡建国没有在公墓祭拜过一次。他说,现在不愿再走进公墓了,怕触景生情,“去了又想起来这些。”
家里已五世同堂
2012年5月12日,渔子溪村旁占地8000平米的震中纪念馆落成开放后,一旁的公墓也由纪念馆统一管理。
与纪念馆一同新建的还有他们的新居。如今,胡建国老两口单独住在一栋两层90多平米的房子里,按每平米770元的价格,老两口需要交7万多元钱才能搬进新居。胡建国给澎湃新闻算了一笔账,这7万元钱,由红十字会按户头每户补贴了两万元,按贫困户、困难户等家庭情况,政府给他们补贴了2.2万元,他们自己贷款两万元,自己凑了1万元后,终于搬进了新房。
既不能外出打工,又无法种地的老两口,开支全靠每月的社保金。“我俩现在一个月能领3000元养老金。”胡建国说,地震后,渔子溪村村民们都转为了城镇居民,纳入城镇社保,2011年起,老人们开始领上了养老金。
渔子溪村的妇孺老幼也试图靠公墓和纪念馆来谋生计。地震让他们失去的不仅是亲人、房舍,还让他们失去了耕地。映秀镇的渔子溪村、中滩堡村、张家坪村,这些在地震中受灾最重的村子,村民们已失去了耕地。
胡建国一家也不例外,失去儿子的幺儿媳刘秀群、地震中受伤的二儿媳刘雪芳,都曾在公墓旁摆摊卖5元一束的鲜花和3元一挂的鞭炮等祭奠用品。
“前几年人多,有时候一天能卖两三百元,现在一天不开张也很正常,在家也是闲着,每天就过来摆摊,男人们就在映秀铝厂上班。”在公墓旁卖花的渔子溪村民说,现在他们基本下午四点钟就收摊。
10年来,胡建国一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初,二儿媳妇刘雪芳跑回家从废墟下救出的女儿,如今已结婚生子;地震时,从映秀小学独自哭着跑回家的孙女,也长大成人婚嫁。“我大儿子今天都56岁了,老幺家那对双胞胎都快14岁了,目前在七一中学读书,一家人其乐融融。”言毕,胡建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