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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种鬼话你也信?

广东广播电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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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后想做什么?

她摇摇头,收起了笑容。

我继续问,你爱吃什么菜?

她沉默许久,凑到我耳边说:“妈妈做的菜”。

可是,脑海里关于妈妈的记忆早已模糊了。

无法想象的场景,不敢奢求的未来,那些,是孩子不能说的秘密。

12月18日清晨,大雾散去,雨凇雾凇似漫山冰雪仙境,崇山披着晨光渐渐苏醒。2017年冬,清远连南,广东的第一场雪。

对雪心心念念的广东人都在社交网络上欣赏了这一场惊喜的“雪”,我有点期待,却也有些担心。这个离广州300公里远的偏僻山村,并没有在网上留存太多信息,在颠簸前行的汽车上,我只能依靠想象和猜测,去试图弄清他们究竟如何度过整个冬天。

刚下高速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放眼望去都是正午阳光折射在岩石上的一闪一闪,密布的山林像是给岩石盖上了一层温暖的毛毯,任由山脚下山涧泉水嬉笑玩耍。

恰逢冬月初一好日子,一公里的乡间小道上有三四户摆喜宴的人家。穿着瑶族服饰的村民用瑶话和手势给我投以欢迎的眼神,空气中弥漫着豆腐花香的鞭炮味儿,我们来到了牛栏洞村。

1

“姐姐——你们来做什么呀?”

刚踏进牛栏洞小学校门,一群幼儿班的小精灵们就跑过来围观我们这群“不速之客”,手里捧着饭盒,中午吃的是白菜炒白菜。

“我来看看你们呀。你们头上戴的是什么呀?”

孩子们头上的圣诞帽特别抢眼。他们略带羞涩地说:“这是老师给我们的圣诞帽!”

“那你们知道为什么要戴圣诞帽吗?”

“唔……不知道哈哈哈。”

 

也许孩子们理解不了课堂上老师讲的圣诞老人和驯鹿的故事,但是他们知道在零下的村子里,这顶帽子应该可以保护他们赤痛的头。这样造型的帽子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虽然没有瑶族布料上编织的花色和小铃铛,但是他们却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戴着。

 

小精灵告诉我,帽子只有十顶,班上的学生有20个,男生女生轮流戴。

 

“姐姐,你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这是孩子们问我的第二个问题。

没想到与孩子相见不到1分钟,他们却在担心我们离去。

他们经历过离别,也在时刻等待。他们记得夏天来看望过他们的阿璧姐姐,记得暑假给他们用树叶做金鱼的大学生义教吴老师,他们还记得很多很多那些给他们生活添上一抹颜色的她、他……

 

缓缓吐出了“明天”这个答案后,孩子们笑着冲我做了个鬼脸,吃了一口白菜,伸手给我比了个耶。

 

学校是一座简单的两层楼房,二楼是多功能室,里面空无一物;一楼有四间课室,幼儿班、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并列排开。六十个孩子在这小小的房子里,浇灌他们的读书梦想。

1989年建校以来,越来越多的小孩子从大山里走出去,却鲜有人回来建设家乡。教室里有的玻璃窗坏了,就用一张张纸皮粘着,纸皮上印着的是孩子们画的画,特别好看。

 

“姐姐!你看!”前脚踏出教室门口,一个小女孩悄悄递给我一张有点皱巴巴的纸:“这是我画的你,像吗?”几根黑白的线条,勾勒出一副简单的铅笔画,没有颜色的“我”扎着一个蝴蝶结,手叉腰比了个赞……没等我仔细看清楚,她捂着嘴笑着跑开了。

我回身瞥了一眼扯着我衣角的这个女孩,这是我和唐思晨的第一次见面。

村里很少会来这么多外地人,我们一行人的不期而至,像是一颗石子丢进湖面,在这个平静的小学里激起了浪花。很快我就被一群孩子围住了,他们管我叫“圣诞姐姐”,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口袋有魔法,会变出很多包着闪闪糖纸的美味。

其实就是出发前在超市里买的5毛钱一颗的太妃糖,但是对于孩子们来说却是十分珍贵的宝贝,因为得到了过年过节,才有可能吃上一两颗。

孩子们答应跟我玩一个游戏,问题答对了就有糖吃。问完了加减乘除的算数后,我想听听天马行空的发自内心的声音: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一直以来,我始终觉得孩童的世界是五彩斑斓的,有粉色的发卡、晶莹剔透的水晶鞋,有美轮美奂的城堡,有横亘在天空的七彩虹,每一个小孩都会有梦,或是诗意的,或是充满艺术性的,我试图走进这群鬼马小精灵,可是——

孩子沉默了。

低下了头,连表情都严肃了。

回想起我的小时候,但凡有人问这样的问题,我都会知道,那些“标准答案”就可以糊弄过关。比如说:医生、老师、科学家、警察……只要随便说,都会赢得大拇指夸赞。

 

眼前的场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

 

令我惊讶的是,“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你想要玩具吗?”之类的问题,却收割了同样的沉默。他们不敢声张,也许是害怕说错?我蹲下来看着小思晨的眼睛,她摇了摇头,收起了笑容。

气氛一下子陷入沉寂,空气当中弥漫着的那一丝压抑,让人感觉窒息。那一瞬间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大坏蛋。

记得饭堂阿姨说,这里的孩子们每天1块钱的午餐,除了有白菜之外,有时候也会采购榨菜、菜心、香肠之类,然而,当我继续问——

“你最喜欢吃什么菜?”

……

“不知道。”

沉默良久,小思晨拉着我的手,悄悄在我耳边说:“妈妈做的菜。”

在午后的那个操场,我曾幻想过,要是每个孩子都能跟城里的孩子一样滔滔不绝、声情并茂该有多好,但那太不切实际,生活不可能完全依照你我的意愿来。

不敢奢求的未来,无法想象的场景,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开口描述的。别离的疼痛,生活的艰辛,命运的不公填满他们的童年,那些都是孩子们不能言说的秘密,只有独处的时候才会拿出来舔一舔。

 

2

思晨口中的“妈妈”,是学校的老师邓萍,一个约莫30岁出头的女人,却有着中年妇女独有的那种沧桑。初次见面是她从隔壁教室过来找我代课,有点踌躇和不好意思的样子。双手互握摆在腰间,粗糙的手背爬满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颧骨很高,瘦黑的脸上两只深陷的眼睛深邃明亮,头发略带油腻,梳得却很整齐。

11年前从大学本科英语专业毕业,邓萍就回乡教孩子,这一教,就是十年。自己有一个孩子在幼儿班上学,她是老师,也是妈妈。

“没有想过到大城市工作吗?”

“还是始终放不下这里的孩子啊,因为我也是这里的人,而且,学校的老师不够,我也走不开。”

十年如一日,看着孩子识字成长,她说自己倍感骄傲。

班上有一个学习十分努力的学生,这次考试已经是她连续第五次全班第一了,邓萍特别关照她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这是一个眼睛有白内障,行走不便的残疾女孩。“看不清书本上的字,走山路比别人慢一些,但是她从来没有缺过一次课”,邓老师说。

当我以为她会是比较内向和哀怨,给人一种愁苦感,但是没想到,她会如邓萍般如此明媚动人。

实际上,老师也扮演着母亲的角色,邓萍就是班里所有孩子的“妈妈”。村里的青壮年无论男女,多半外出闯荡,孩子们很少有机会可以跟爸妈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作为中国6100万留守儿童的一部分,牛栏洞村的孩子们从小就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借用他们的话讲,“书本是爸爸,老师是我的妈妈”。

下午四点半,下课铃响了。

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冲刺出校门的比赛,小朋友们却是自觉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列纵队,等待着校长老师们的“总指挥发号施令”,时刻准备着踏上归家征程。

牛栏洞小学里有41个小孩子住在五六公里外的山那边——大东坑村。因为回家路上崎岖难行,险情重重,所以他们每天回家都要组队一起,走接近一个小时的山路。

山路是什么概念?

我也曾在图片里看着幻想过,但是从未想过牛粪和碎石组合搅拌出来却是一条必经的上学路。

 

有其他捷径吗?没有。

 

小家伙们知道今天我和校长陪他们一起回家,一路上都开心得翻天了。左手两个右手三个地一路上给我讲瑶族的神话故事。他们说山里的路上有“古尼”(意指:品行不好的坏人),天黑之前一定要走到家;黑乎乎的山洞里住着亡灵,但是晚上的时候不要太害怕,因为他们不是坏人,他们是瑶族的祖先,会保佑后来的人……

他们一边教我说瑶话,一边蹦蹦跳跳前行,我却一脚深一脚浅地艰难前进着,一个不小心一脚踩进满是牛屎粑粑的泥潭里,强忍着不露出痛苦和不悦的表情。虽被誉为“陆地战队”的少女分队新成员,跟这些小家伙们比起来,我真是弱爆了!原来这条险情十足的小路上,走了几年的小家伙们早已摸清了哪个是“雷区”,哪个是“重灾区”。

每天一万多步跋涉,上下无数个陡坡,趔趔趄趄无数次摔倒,从白天走到黑夜,没有电子游戏,没有玩具,伴着苇花的纷纷扬扬,一路说说笑笑回家,这就是每天最快乐的时刻。

村里傍晚升起的第一缕炊烟,是小思晨在厨房里烧洗澡的水。

 

每天放学回家,趁着奶奶还在摘野果没回家,就赶紧烧水先洗澡。

家里的灯特别小特别暗,没关系,还有柴火可以照亮书本。

夜幕降临渐渐变冷,没关系,一会儿洗完澡就暖和了。

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没关系,水烧好了,奶奶就回来了。

思晨告诉我,爸爸最初给的名字里,只有一个“晨”字,希望自己能早点长大,命不好生在穷人家里,要早点当家。几年未曾谋面,脑海里爸妈的印象日渐模糊。

那天,老师在课堂上教了一首诗叫做《静夜思》,于是她自作主张求着奶奶去派出所,把她名字前面加了个“思”字:“爸爸妈妈,我想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看我?”我想,寂静无人的时候,思晨一定无数次在自言自语。

留守的懂事孩子都有星星在留守守护。

星星说,他们不怕黑乎乎的山洞,他们不怕半路的“古尼”,他们不怕黑夜来袭的那份独自顾家的孤独与无助。

一盏小灯,一把小椅子,一个火炉,一本作业是放学回家后的全部。没有电视,在四壁的灰墙上涂鸦就是他们的游戏,没有大人床边的睡前故事,也可以跟贴纸漏风的窗户说说悄悄话。

冬月初至的大山里,月亮和崇山玩起了捉迷藏,而抬头却是浩瀚星辰,孩子眼睛里都是星星的故事,他们正在用小手拥抱被崇山环绕的这片深蓝的天,星星也在静静守护着这里的孩子,等待明日的那一缕晨曦。

3

冬天里的太阳总爱睡懒觉,早上7点,灰蒙蒙的天就像陷入时间静止的异时空,只有山涧溪流和呼吸哈气的雾气流动,大东坑村求学“战队”却不得不出发了,1小时的翻山越岭,没有光,气温零下一度,又是一次艰苦的跋涉。

“姐姐,早啊!”小朋友们攥着小拳头,缩在厚厚的小棉衣里,顾不上错落无序的坚硬岩石大步跳着石头向我奔跑过来,冰冷的小手和挂着的两行小鼻涕,就像是一个个小雪人。

 他们超开心,因为我还在。

山上温度比山脚低,远处的树枝还挂着冰霜。

孩子们都穿够了吗?

 

他们说不冷,说是衣服都长着呢!孩子们抢着告诉我,她穿了三件,他穿了两件,口里都说着暖和,可是一摸,手都是冰的。

“姐姐,房文明的弟弟摔破头了!”突然就有两个小不点跑过来告诉我这个紧急消息。我一下子慌了,村里唯一的一所卫生站在小学的旁边,还有一小时的山路要走。然而,当我看到他顶着摔破的头皮不仅没哭,还在跟小伙伴嬉笑打闹的时候,我心里悬着的石头也落下来了。

“疼吗?”房文明弟弟走了过来(害羞的他一直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原谅只能这样称呼他了),我握紧他的双手,他摇摇头。眼神滑到他手背的时候我才发现,伤疤就像他们上学盖过的证明印章一样,密密麻麻。

没有创可贴也没有纱布条,眉尾刚刚落下一个白白的小坑,还没有结痂,他居然说不疼。

“我也有!”

这时旁边一个小男孩举起手来,十分神气和“骄傲”地给我指了一下头上似被刻上的一道被扣了痂的竖条形疤痕。没有人知道,这已经是他们第几次抠下的痂。因为,他们自己都记不清了。

每天,这片土地都要亲一亲抱一抱这些上学的孩子,而孩子们也习惯了。像“扫雷小分队”的小猴子一样,蹬蹬蹬一路狂奔。

哪怕路上有多少石头和着烂泥,有多少未知和惊险,只要和小伙伴们坚定一条路往前走,前方就有学校,后方就是晨曦。

8点10分,学校的红旗开始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孩子们加快了前行的脚步,而太阳,刚刚升起。 

手 记  

离开牛栏洞小学的时候,大多数孩子们还在上课,操场上只有几个幼儿班的小精灵在追逐太阳。车尾厢“嘭”一声被关上之后,小精灵们突然停下,一溜烟全部冲着我跑了过来,小眼睛里闪烁着似乎有很多想说的话。错愕的我愣在那里,像是做错坏事被逮住了一样。

来时是正午十二点,刚好二十四小时后,就像要赶坐灰姑娘的南瓜车,离别的那一刻还是来了。

“姐姐,你们什么时候回去呀?”终于,第一天就知道答案的他们第二次问了这个问题。就像要赶坐灰姑娘的南瓜车,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一会儿就走”却成了我最不想说出口的几个字。

显然他们是知道的。

临行之前我去找过思晨,希望她把给我画的画送给我,她没让我带走。她说,她们没有相机,要把我画下来才能记住。我鼻子一酸,此去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面。

突然思晨把头上的圣诞帽取了下来,用力拔了一撮帽子上的白毛,递给了我,说:“姐姐,送给你,希望你下次再来”,搂她在怀里的时候,泪水在我的眼眶打转。这是我收过的最珍贵的临别赠礼。

每个孩子都是一颗花的种子,只不过每个人的花期不同。有的花,一开始就会很灿烂地绽放;有的花,则需要漫长的等待。细心地呵护他们,慢慢看着长大,陪着他们沐浴阳光风雨,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苹果书屋,五年,25所学校,1137个孩子,我们用一点一滴的善行,用杯水车薪的努力填补着这个世界斑驳的缝隙。

胡适先生问:“生命本身不过是一件生物学的事实,有什么意义可说?”我的答案是,做一事便添一事的意义,生命无穷,生命的意义也无穷了。

捐一本书,捐一块钱,这于我,只是如何让自己业余生活更有价值的众多选择中的一个;而对于这些孩子们,这也许就是推开他们生命中另一扇窗的开始。

我从不能肯定会发生什么,但我肯定美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我从不期望会改变什么,但我相信有些人能因此看到人生命运的扭转。

我从不确定会收获什么,但生命不正是因为这些不确定,才具备了无限的可能和趣味么?

公益是美好的,因为你的每一次行动,都可能是改变世界的支点,就像某位哲人说得那样:你是什么样,这个社会就是什么样。

文:米儿     图:林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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