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惊艳四百年
关于《牡丹亭》,曾有这样一个传说。汤显祖在创作《牡丹亭》的过程中冥思苦想,沉浸其中,无法自拔。有一天,家里人到处寻找他,却不见踪迹。最终在庭院的一堆柴草上找到了他,他正掩袂痛哭,家人十分惊讶,问他为何痛哭,他说,在写到“赏春香还是旧罗裙”(《牡丹亭》第二十五出《忆女》)一句时,悲从中来,不能自已。一个作家的作品要想感动观众,首先要能感动自己。《牡丹亭》之所以成为流传数百年的经典,能产生跨越时空的动人力量,引起从古至今无数人的共鸣,这是因为它是一部诚意之作、深情之作、匠心之作。
谁人不爱杜丽娘
《牡丹亭》的魅力首先在于她展示了“情”的巨大力量。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人一旦拥有“至情”,就可以为情而死,甚至为情而生,具有超脱生死的力量。这种力量的根源,是人们对发乎自然、源于人性的美好情感的执着追求。这种“至情”在《牡丹亭》中表现为杜丽娘对爱情的向往与坚守。
对杜丽娘艺术形象的成功塑造无疑成就了《牡丹亭》的魅力。养在深闺的杜丽娘拥有“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的美好容颜,更有女儿们“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的爱美之心和“恰三春好处无人见”的失落与惆怅。她长期封闭闺阁,初游园林,才发现“春色如许”“姹紫嫣红开遍”,春光如此明媚;“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景色如此醉人;只可惜都掩映于“断井颓垣”之间,怎不令人感慨?所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杜丽娘也正处于人生的春天,春色恼人,激起了她内心的波澜:“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难以排遣的情愫,难以消释的幽怨,在与柳梦梅相会的梦境中找到了寄托,得到了释放。
清代女诗人程琼对杜丽娘赞赏有加:“形至瑰秀,心至缠绵,眼至高远,智至强明,志至坚定。”的确,杜丽娘的可爱之处,在于她会为了梦中的书生、梦中的爱情苦苦找寻。她一片痴情,徘徊于牡丹亭畔、湖山石边、梅树之下,寻之不得,痛切感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意志如此决绝。杜丽娘的可佩之处,在于她可以为了一段梦中的爱情,相思刻骨,“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为徒然的爱情渴望而死。死后的她居然香魂不灭,游走于阴间阳世,继续找寻,“生生死死为情多”,与柳梦梅相爱相守。她不仅为情而死,还为情而生,“情丝不断,梦境重开”“惊香辞地府,舆榇出天台。”她和柳梦梅的爱情也最终“月落重生灯再红”。像杜丽娘这样一个美丽可爱、一往情深、勇敢执着的女子怎不令人同情、钦佩、喜爱呢?
浓重雾霾下的一缕亮色
明人吕天成在《曲品》中评价《牡丹亭》“怀春慕色之情,惊心动魄,且巧妙迭出,无境不新,真堪千古矣”。这种“怀春慕色之情”是发自人天然之性、彰显人类蓬勃生命力的情感,有惊心动魄的力量。这种情感引发的共鸣和唤起的生命意识、情感意识对深陷封建道德和伦理规范中的古人而言,无疑具有巨大的冲击力。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女子的爱情、婚姻并没有自由、自主的权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从四德,牢牢禁锢着她们的思想、生活。《牡丹亭》和杜丽娘如同一抹试图穿透浓重雾霾包围的阳光,让人们看到了一点亮色。那些被刻意压制的美好情感人人兼具,真实诚挚、拥有顽强的生命力,可以跨越历史时空,超越人群阶层,甚至冲破生死羁绊。
或许由于雾霾过于浓重,汤显祖选择了感性的、梦幻式的描写方式。他用精巧的艺术构思,将缥缈唯美的梦境、如泣如诉的深情、雅丽幽艳的语言相互交融,呈现给观众和读者,给他们以美好的艺术体验,引发他们的思考与共鸣。
《牡丹亭》的语言拥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写出了难以言说的情感,表现为外在的雅致、精美、含蓄,内在的梦幻迷离、若即若离、恰到好处,将人生、梦境以及不可名状的美好情感甚至欲望结合在一起,造就、维护、延续了作品的“盎然生机”,令人生发出无限感慨和联想。恰如明人茅瑛在《题牡丹亭记》中的阅读感受:“梦而死也,能雪有情之涕;死而生也,顿破沉痛之颜;雅丽幽艳,燦如霞之披而花之旖旎矣。”读者会随着剧中人的命运流泪、欢笑,会为如云霞披洒、花开旖旎般的剧作之美心醉不已。
迷倒众人的魅力
《牡丹亭》自诞生之日起,便受到无数人关注。所谓“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从史料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到这部作品的观众乃至读者几乎涵盖了社会各个阶层,上至达官贵人乃至最高统治者,下至文人才士、普通民众甚至闺中女子。他们从《牡丹亭》中究竟获得了什么?或许是美好的艺术享受,赏其词,爱其律;或许只是闲情逸致的寄托;或许是对香艳之情的追逐,不一而足。
在这些接受群体中,不乏文人才士将汤显祖引为知己,因《牡丹亭》“情魂俱绝”,“恼乱多情人欲死”,他们对《牡丹亭》细加评点,焚香膜拜,甚至将汤显祖与四梦中人呈现于舞台之上(如清人蒋士铨之《临川梦》)。更值得注意的是,《牡丹亭》的阅读者中有不少女子,她们与《牡丹亭》的故事更具传奇色彩。娄江女子俞二娘因痴迷《牡丹亭》“断肠而死”,令汤显祖自责不已。杭州女伶商小玲,“每作杜丽娘‘寻梦’‘闹殇’诸剧,真若身其事者,缠绵凄婉,泪痕盈目。一日演‘寻梦’,唱至‘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盈盈界面,随声倚地。春香上视之,已气绝矣。”《牡丹亭》何以拥有如此动人的力量?因为它触动了这些女子心底幽微的情愫,契合了她们的心灵。
《牡丹亭》感动了她的作者,更以独特的魅力感动了无数的读者和观众,也让他们牢牢记住了作者的名字——汤显祖。正如清代戏剧家李渔所说:“若使若士(汤显祖)不草《还魂》,则当日之若士,已虽有而若无,况后代乎?是若士之传,《还魂》传之也。”
(王瑜瑜,文学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中国戏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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