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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京的胜利与时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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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人物特写 | 吴京的胜利与时代的表情

吴京依然是那个努力到拼命的吴京,他的胜利是因为终于和时代的曲线相互吻合。

沙地上突然发出一声爆破,尘土裹着碎石冲天,然后随着火光落入人群中。站在爆破核心位置的是吴京,一块炸起的石头飞向他,一瞬间血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现场的工作人员还是一拥而上,慌忙查看这位主角的伤势。吴京没有抱怨也没有喊疼,而是出乎意料地在包围中大喊了一声:“宣传呢,快喊宣传来!”

这个看起来有些“悲壮”的故事戛然而止,戏剧性地变成了满场的工作人员开始寻找剧组的宣传——一个负责跟拍和制作这部电影幕后花絮的人。他被要求记录下吴京从受伤开始一路到医院就诊的全过程。

作为《战狼》的导演兼主演,吴京为这部电影足足准备了六年,压上了几乎全部的身家。所以他必须考虑到不仅仅是正片,即便是每一个细微的宣传点都可能决定成败。出道20年,吴京太渴望得到一场属于自己的胜利。

拍摄《战狼》期间,吴京亲自选了一场戏让媒体探班:他饰演的冷锋刚到战狼中队的那天,坦克列阵出行,直接朝冷锋驶去。其中一辆坦克将炮口直接冲向冷锋的脸,相距不超过10厘米。

吴京拍过太多动作戏,有的角色可以飞檐走壁,更厉害的可以在爆破中死里逃生。但他知道怎样才能打破这些陈词滥调从而显得更神勇——在这场戏里,面对坦克和大炮直冲过来,吴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不改色,气定神闲。

“那段时间,你会感觉他的脸上就写着‘我要出头’四个字。”一位接近吴京的人回忆。

几个月后,《战狼》出乎意料地获得了5.4亿元人民币的票房;两年后它的续集票房破天荒达到了56.81亿元,成为中国票房史上冠军;2019年,吴京出演的《流浪地球》获得了46.5亿元票房,位列中国影史第二。

好莱坞是完全无法理解《流浪地球》中,为什么中国人要拖着整个地球一起逃生,而非去外太空寻找新的星球生存。这是因为中国的现代化经验使然——一个完全自发在自己的土地上,把旧家园变成新家园的过程,而非西方的海外殖民扩张。

吴京有时看起来像一个与某些流行观念格格不入的人,他更信奉集体主义指引下的个人主义;崇尚英雄;极度需要证明自己,有人因此嘲笑他在这个时代是过时和做作的。

如今他将它们植入到《战狼》、《流浪地球》后却获得了意外的成功,甚至那些没有吴京身影,却与他分享着一致价值观的电影如《湄公河行动》、《红海行动》同样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这是典型的在一个国家崛起的时候,渴望向全世界证明自己已经强大的行为,打败谁,也没有证明自己重要。”北京师范大学教授、编剧梁振华对《财经》记者说,这些电影满足了人民在大国崛起时的幻想,是民族情绪的巨大发泄。

而有哪个演员身上能够同时存在“小人物”与强烈民族主义者的特质?一位演艺圈人士说,大概只有吴京了。

含“京”量遭遇娱乐风向变化

熟悉吴京的朋友看完电影《流浪地球》后都会默契一笑。吴京的戏份不是最多的,但在他们看来,电影里却处处是“吴京”的痕迹,

《流浪地球》有一幕戏:“流浪地球计划”失败,地球即将坠入木星,危在旦夕之际,所有外国救援队都在撤退,只有中国的救援队选择留下。

一位与吴京熟识的影业高层对《财经》记者说,这个表现手法是吴京在拍《战狼2》时就想用的,那时的设计是:海面上,所有外国军舰都在撤离,只有中国军舰继续向前开,最后舰长按下按钮,军舰上导弹朝着敌人万箭齐发。

吴京一直渴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大形象来展现中国。“民族情怀、爱国、爱军队这些都是吴京骨子里的东西。”上述人士说。

吴京出生在北京,是满族正白旗,祖上出过武状元。在习武世家出身的吴京底色张扬、傲气。小时候出国进行武术交流时,他的护照总是被各种理由拒签,吴京那时想的就是——“以后国家强大了也要拒签别人几次”。

吴军敬仰军人,对现代武器如数家珍,尤其是枪。一位参与《战狼》项目的人士说,剧组每进一支新枪,吴京都能给身边人详细介绍一遍。吴京还有一个本事是改装枪,就像那些执着于改装汽车的发烧友。

吴京不时在媒体上宣扬自己的民族主义情怀。接受媒体采访时,吴京总是表现得格外活跃,比如经常小跑着进入采访间,面部表情与肢体语言同样丰富,这些外放的举动一旦和他的高调言论相结合,在部分网民看来,就成了一种消费爱国主义情怀的得意之态。

网友还发明了一个词——“含京量”,来形容影视作品中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情感的厚重度,以及男主角个人英雄主义气质。

但这就是吴京的表达方式。

在熟识吴京的人看来,他们对这些举动和言论绝不意外,吴京对自己说的话,对自己的信念是坚信的,即时这些表达有时候看起来颇为戏剧。

春秋时代董事长吕建民和吴京是多年的哥们儿。他对《财经》记者说,有一次遭遇堵车,他发现是前面不远处有一辆车发生自燃。堵车很闲,就拍照发了条朋友圈。

才发出去,吴京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吼道:“你丫怎么还不去救火啊。”

没过几天,吕建民和一位军人朋友喝酒,一时兴起合了一张影,然后他又把这张照片传上了微博。几分钟后,吴京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怒气冲冲地指责:“你赶紧把照片删了,军人怎么可以穿着军装还满脸通红?”

作为一个功夫演员,吴京更易受到黄飞鸿、陈真这样爱国志士的感染。少林功夫、锄强扶弱、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这样的叙事模式切中了大众内心,人们热爱功夫电影、需要功夫电影。在改革开放之初,人们内心生发出对力量的渴求和崇拜。

比吴京更早出道的李连杰踩中了这个点,1982年他主演的电影《少林寺》以1毛钱一张票的价格创造了1.6亿元票房;香港人也踩中了这个点,1983年电视剧《霍元甲》在内地风靡,引发万人空巷。

而吴京的不走运在于,他出道的1995年,是他所信奉的这一切价值观褪色的起点。

从那时起,观众要的是好莱坞式的金钱与爱情奇观;是第六代导演在边界勾勒现实的灰度;是冯小刚用喜剧讽刺与解构一切。

吴京年轻、认真、肯拼、形象也不错,所以他一直有戏拍。但是他太在乎自我和价值观,他要做演员不想跑龙套,于是他放弃了去好莱坞的机会;当功夫时代已过,他仍然说要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功夫时代。

拍摄《战狼》以前,吴京已经演过将近50部影视作品。但在很多人眼中,他仍只是一个演过很多配角戏的功夫演员。

2003年,他只身前往香港打拼,那是功夫影人的天下,成龙、袁和平、甄子丹都是在国际上叫得响的名字。但吴京又一次踏空。

一位影视行业人士告诉《财经》记者,刚到香港的头两年,吴京一部戏也没有接到过,后来逐渐有些配角和反派的戏找上门。2011年,电影《新少林寺》原本定的是吴京,结果开拍前遭到临时换角,吴京再次沦为配角。这个硬汉曾经因为自己在香港的遭遇,在南疆对朋友放声大哭。

在娱乐圈,演员红是少数,不红才是常态。吴京始终想出人头地,只是这一次他终于和时代的曲线吻合上了。

价值观与主流市场

有的人在沉寂中等待机会,有的人始终在自己创造机会。

吴京的韧性超乎于大多数和他一样同样想出头的演员——6岁习武;10岁时右胳膊骨折断裂;14岁腰部扭伤,病情恶化导致下肢受伤;四年后痊愈,又在比赛中被打成重伤,右腿几乎残废。这些他全部都熬了下来,在20岁以前拿了各种全国武术冠军。

2008年,他第一部自导自演的电影《狼牙》问世,这部传统的港式功夫片上映后没有掀起一丝波澜。也是在这一年,吴京赴汶川志愿抗震救灾,他深受那些军人的感动,想拍一部歌颂军人的电影,《战狼》的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吴京和《战狼》的成功更像是一场意外。

《战狼》不是那种会被资本簇拥的项目。吴京为了这部戏几乎压上了全部身家。吴京靠自己在演艺圈的人脉游说了二十多个演员,结果对方全都婉拒了他。

拍摄期间经费紧张,除了女主角余男住上了星级酒店,包括吴京在内的所有工作人员几个月的时间都蜗居在南京一家没有挂牌的小宾馆。

军事题材是被中国电影市场冷落多时的类型。带有强烈宣传色彩的电影昙花一现,还没来得及掀起波澜,就迅速淹没在好莱坞大片和国产爱情小品之中。

过去这类电影带有强烈传统理想主义的烙印,天然与主旋律挂钩,主人公不是在追求自我的精神拯救,而是试图展现努力将自我融化到集体的过程——这套传统的话语体系在经历了中国改革开放和深度的市场化浪潮洗礼后,显得有些过时。

吕建民在《战狼》上映前一晚接到了一个院线经理的电话。“老吕,我们第一天就两个片子上线,我可以给你30%的排片,但第二天你就会降到20%,因为又有新片上。”

不过后来一切突然发生了逆转。

尤其在《战狼2》上映之际,印度边防部队与中方在边境发生对峙,局势剑拔弩张。《战狼2》上映后,电影中“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似乎成为了民族情绪的一个宣泄口。上映两周之内,包括《人民日报》、新华社与《解放军报》等央媒、军方媒体连发8文为其站台。而后这部电影先后两次获得延长放映时间的机会。

从《战狼》系列到《流浪地球》,中国电影制造出了一批本土的好莱坞式英雄人物,他们有普通人的毛病——脾气火爆、一身反骨、不讲礼数,他们行为的最初动机都是私人目的,如拯救爱人、寻找父亲,但最后都成为了“正义”代表,凭一人之力救民族或人类于危难。

在没有硝烟的年代,这种虚拟的凯旋无疑最能够调动观者的情绪。

一位与吴京相熟识的影视公司高层说告诉记者,创作《战狼》剧本的时候,大家最在意的是这个主旋律式的英雄怎么才能抛弃过往中国英雄的刻板印象,立起来。

“后来我们发现,吴京就是冷锋、冷锋就是吴京。”上述高层说。吴京是一个看起来像理想主义者的现实主义者。

现实生活中,他是一个“小人物”,喜欢骑自行车去喝酒,会因为自行车筐被路人弄坏了而责怪朋友,和朋友大吵一架;他脾气不好,很容易发火骂人;他也会占小便宜,在车库里和别人抢停车位。但他对自己的信仰看上去坚定不移,热衷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崇尚军队,热爱家国。

接《流浪地球》时,他发自内心想表现中国的强大、支持中国的科幻,但他也有私心,比如想让儿子看到这部电影,觉得爸爸是一个超级英雄。

《战狼》与《流浪地球》巧妙地融入了独一无二的中国经验,这是好莱坞的价值观所无法涵盖的。

好莱坞是完全无法理解《流浪地球》中,为什么中国人要拖着整个地球一起逃生,而非去外太空寻找新的星球生存。这是因为中国的现代化经验使然——一个完全自发在自己的土地上,把旧家园变成新家园的过程,而非西方的海外殖民扩张。

吴京的价值观曾经不被主流市场所接受,2008年以后开始变得不一样,对于新一代年轻人而言,汶川大地震与北京奥运会成为他们对这个时代最突出的记忆。

以这两件大事为契机,随着中国国力、国际地位与人民生活水平的提升,大众对体制的看法已经发生变化——而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离开体制被认为是自由的象征,人们用这种方式来确立个人空间。

现在,中国看上去已经有实力满足多数国民的物质生活、有底气在国际竞争上表现强硬、有意愿展现大国姿态参与国际事务。这种态度在几部电影里表露无遗:几部电影所有的英雄行为都是在境外甚至太空,以“拯救他人”为目的完成的。

它是当下主流的一种对体制和国家的新认同,是与80年代反思革命、90年代批判体制完全不一样的文化想象

“我只不过拍了一部电影。”吴京说,我就是想表达我的价值观,你可以不认同。

意志的胜利、情绪的胜利

从《战狼》、《战狼2》到《流浪地球》,吴京的个人意志毫无疑问是这场狂欢的起点。《战狼》的编剧刘毅在接受《南方周末》的采访时曾说,要是把吴京换掉,《战狼》这事儿就不成立了。

《战狼》系列的成功并不意味着中国电影工业化的成功。吴京编剧、吴京执导、吴京主演,它们无不都带有吴京强烈的个人欲望和个人意志。

几乎没有人会像他一样在意一部戏的每一个细节。在拍摄期间,吴京提醒一位同事该录制特辑中的主演心得。这位同事早有准备,得意地告诉吴京已经录好了。“为什么没有背景板?为什么光线这么暗?”吴京看完后突然生气。气氛凝固,饭桌上,他一边喝酒,一边不断地使劲拍桌子怒斥:“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我的意见?”

这是一个最细枝末节的工作,多数导演根本不会过问。但第二天吴京亲自重敲了摄影师、灯光、场地,重新制作了一块全新的背景板。剧中一位已经杀青回国的英国演员又被他请回来在新的背景板前重新录了一遍。

有天夜里接近凌晨一点,吕建民接到了吴京的电话。吴京很激动地在电话那边大叫,“我在机房凭什么你就睡了?你现在赶紧过来,有事情要商量。”吕建民心想出什么大事儿了,等他匆匆赶到机房,吴京一上来就拿起耳机给他。

“你听听,我觉得这小段音乐有两个音符……”吕建民被气得无话可说。后来吕建民和吴京开玩笑,说这部电影把一个文盲生生逼成了博士。

《战狼》在做后期的剪辑时,吴京每天蹲在机房,每一分钟都跟在剪辑师背后,这本不属于他的份内事。以至于机房的工作人员有一天给吴京的朋友打电话,“你们把他拉走吧,他天天呆在这里我真的受不了,我还要接别的活的。”

吕建民说《战狼》就是吴京的命。作为两部《战狼》的制片人,他认为自己对两部电影也付出了很多,但和吴京一比,“不管我怎么热爱都不如一个人的命重要。”

吴京追求完美,他需要电影相关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他的可控范围内。他极少用替身,《战狼2》开头160秒的水下打斗长镜头,一镜到底吴京坚持亲自上阵。在美国,这是会被保险公司和工会禁止的行为。

有一场戏是他要被直升机吊在空中长达十几分钟,吴京反而觉得很刺激,下戏后心情大好。

吴京如果对谁有意见了,一定会直接说出来,从不隐藏。他的方式是主动请朋友吃饭,在吃之前他会自己点一罐啤酒,以“自罚一杯”之名一口气喝掉。一罐下肚,他就开始当着朋友的面12345细数“罪行”。说完以后,吴京一身轻松,大笑道:“好了我说完了,我爽了,有些话如果说错了,对不起,反正我爽了。”

《战狼》筹备剧本的时候,吴京会突然打电话给制片人、编剧,他都不管对方在哪里、做什么,就拎着他的程序员书包径直奔去,然后掏出笔、一个小本子和剧本往对方面前一摆:“来吧,现在开始说服我,这场戏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是这样不是那样,你得说服我。”

这种偏执还体现在他对个人形象的宣传上。与他共事的同事总结,吴京极度在意两个点,一是这场戏是否好,二是自己的形象和曝光。

媒体没有招待好也会生气;出一篇宣传稿没有提前给他看过他还是会生气。“每天被他嫌弃一万次。”一位身边的工作人员说。

有一次剧组媒体探班,吴京发现已经到下午两三点了,工作人员还没有给媒体订餐,他顿时在现场大发雷霆,然后亲自找到制片人要求立刻订餐;

还有一个记者约好了吴京的采访,但当时他在戏上,对接的工作人员不敢打断,于是这位记者等了很久。事后吴京对负责人又是一顿大骂。“如果有媒体要采访你就要跟我说啊,我就会赶紧出来了。”

他从威亚上掉了下来,脸朝地摔到了脑袋。他笑嘻嘻地和身边的同事说:“你看我都摔成这样了还不拍我?”然后他自己用微博发了一条“心疼”,转身又吊上了威亚。

吴京一直没变,只是时代变了。吴京和《战狼》的胜利,本质是时代的胜利。

80年代的《少林寺》和《霍元甲》体现的是传统的叙事,人们在“把失去的家园找回来”的主题里寻找安全感;千禧年后的《亮剑》,正处国力上升期,国人在电影中得到了一种战无不胜的满足感;到了吴京与《战狼》时期,中国人终于走出国门,去拯救世界。这是在大国崛起中,对他人认可与需求的强烈渴求。

成熟的大国心态是淡定的,不需要刻意证明自己的实力。反映在电影中,英雄不仅仅作为拯救者出现,它还能与不同的族群相互尊重、和谐共处、平等对话。到那个时候,世界也会更欢迎中国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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