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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莹颖仍未被找到 国内为何多在骂美国警方无能?

新浪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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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 寻找章莹颖 | 特稿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网友的质疑和媒体的曲解此起彼伏,但章莹颖的家人仍不得不出来面对公众,他们担心离开美国后,没有人继续关注章莹颖的下落,警方的工作会慢下来,领馆和学校的关心也会跟着减弱,案件最终变成冷案,以没有结果而结束

送章莹颖出国那天是怎样的情景?最后一次跟她联系是什么情况?第一次收到失踪消息是什么心情,当时在做什么?一个个直线球被美国伊利诺伊州当地媒体WCIA记者安东尼•安托万抛出来,砸到题干主人公最亲近的人面前。

章莹颖的父亲、母亲、弟弟、男朋友坐在一侧,镜头和记者都隐藏在桌子另一端,话筒没有固定 ,握在安东尼手里。

镜头开启前,章莹颖的母亲叶丽凤就忍不住了,这是她今天第三次哭泣,摄像师将机器移到侧面,镜头拉近,去特写她眼角的泪珠。尽管接受过大小媒体的轮番采访,在记者面前控制情绪于她仍是件难事。从2017年8月22日第一场发布会的歇斯底里,到现在逐渐克制,流泪不太会影响她回答问题。章莹颖的弟弟章新阳没有说一句话,只在母亲流泪时,默默抚着她的后背。

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UIUC)副校长罗宾•卡勒安静地坐在摄影机背后。她听不懂中文,叶丽凤说话时,她弓着背垂下头,手蜷起来抵在嘴边,翻译将内容翻成英文,“妈妈觉得,莹颖还活着”,听到这里,她的背开始小幅度颤抖,像静音模式时振动的手机。这个问题结束,她从包里掏出纸巾,擦去眼泪,继续沉默地坐着听——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来不及吃的鸭子

出国之前,章莹颖只给家人预留了四天时间。准确来讲,是两天。回福建南平老家的路上花去另外两天。她告诉父母,自己需要尽快到美国参加研究项目。

怎么这么急?叶丽凤不解,女儿是要去大地方,他们得请亲朋邻里吃顿饭。叶丽凤有五个兄弟姐妹,章莹颖的父亲章荣高则有六个。这些叔叔阿姨都要见见的,还应该看一看在乡下住着的外婆。但时间来不及。

2017年4月14日拿到J1签证,十天后章莹颖就要到北京搭飞机去芝加哥。外婆知道了,托人带来家养的鸭子,要叶丽凤杀了做给外孙女吃。时间也来不及。

叶丽凤埋怨女儿,怎么就记着读书,起码也要在家里待一个星期吧。但也没辙,女儿从小就自己拿主意。叶丽凤将鸭子养在了顶楼——章家住在五楼,楼顶上有章荣高为家禽做的木制小窝,鸭子好养,喂点带壳的谷子就行。他们送章莹颖到建阳搭高铁,行前照了一张全家福。

在美国,章莹颖很快开始忙碌起来,学习农作物的光合作用。章莹颖一边辅助师姐张静搭建野外观测设备,一边听张静讲解各项仪器的用法,剩下的时间看英文文献,作为研究背景及研究问题的知识补充。

因为放心不下,母女俩频繁视频。叶丽凤好奇女儿怎样跟美国人沟通,要章莹颖“说英语来听听”。她叮嘱女儿有事情找邻居们问问,听说“这里的人都关住门”后感叹,还是家里好,邻里都会帮来帮去。叶丽凤还跟女儿说,不要穿得太漂亮,不要穿裙子。章莹颖回她,到美国来都没有买衣服,两件衣服够洗够穿。她看了章莹颖拍的照片,知道张静会开车带着女儿去买菜,有时也会和女儿一起煮饭,渐渐放心下来。

学校公寓每年7月31日结束租住周期,学校会提前两三个月询问住客是否续签。章莹颖一直在学校的华人论坛上寻找更合适的房子。

6月9日,连续一个月的仪器搭建工作结束。章莹颖与张静在实验室整理东西,准备下一步的实验工作。这一天,章莹颖约了One North租房办公室经理签房租,那里的月租比学校公寓便宜300美元。她跟师姐打了声招呼,穿着浅粉色长袖衬衫和浅蓝色牛仔裤,穿上白色平底鞋,背双肩包出门了。一如往常,打算自己办妥所有事情。

人不见了

章莹颖不见了。

副校长罗宾回忆,他们最开始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过去几年中,女孩失去联络,最后都发现是与男朋友出去约会。但他们很快知道,这个女孩的男朋友在中国。

章莹颖失踪当晚,她的同事向校警报案,而后辗转通知到了她在国内的男朋友侯霄霖。侯霄霖一开始没有告诉章的家人,想要自己寻找,一天后他致电章荣高,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然后,他们一起暂时瞒住了叶丽凤。

警察在章莹颖失踪次日前往她原定签约地点One North公寓以及最后通话记录所在地点Illinois Terminal车站,查看公交车监控寻找线索,并将她的护照等信息上网备案。 

寻人消息出现在以香槟当地老华人为主的“华人家庭大群”微信群,广告专业的周文碰巧就在里面。他随即在自己运营的公众号“UI校园事历”发布了寻人文章,阅读量突破40万。

文章留言区域中有网友的各项建议,有人根据公交车到站时间,推测女孩误了车,有很大可能性叫Uber,建议从这一角度入手调查。有人根据她与租房经理的短信,推测她已经进入处理“意外事件”过程,并非单纯公交晚点。

在章莹颖同事以及华人协会主席带领下,当地志愿者在章莹颖失踪的附近区域做了地毯式搜索,一无所获。周文在“指挥中枢”Turner Hall教学楼待命,对接在公众号上表示愿意帮忙的四五十位当地华人。志愿者聚集在微信群“Finding Yingying”中。

失踪第三天,这个寻找章莹颖的群被新信息刷屏。

“为什么警察报案证明留的是莹颖男友的微信号,而不是莹颖本人的?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出一份事实错误的警察证明。请解释一下!”

“你们竟然不让直系亲属做外联联系大使馆。”

“凭什么相信他男朋友。”

质疑声在晚上10点47分爆发,在此期间,侯霄霖没有回复。7分钟后,有人问他:“你是不是在拖时间?给出假信息?”还有人说:“大家眼睛雪亮,男朋友自始至终提供过女孩一点信息吗?”这条信息发出后,更多人出声了:“天哪”“扑朔迷离”“复杂了”“剧情急转直下”“不要弄到最后还是被自己人掳走了。”

大部分人在“Finding Yingying”群中保持沉默。用周文的话来讲,他们从“找人”变成旁观一场“大型侦探推理感情仇杀案”,“大家瞬间带着娱乐圈的思维过来了。”

10分钟后,群内一部分人的耐心告罄。

“@章莹颖的男友 20分钟内没有答复,立即报警。”

“一个北京大学的学子,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逻辑问题不能给出答复。”

“希望马上澄清一下。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想黑到这了。”

也有人保持中立,劝解说:“别人可能没看手机呢,这不是玩狼人杀,大家别开那么大的脑洞吧,等他一会来解释一下?”陆续有人出来呼吁大家保持冷静。期间,之前提出质疑的人没有收手,希望侯霄霖提供与章莹颖的合照以证明自己的男友身份,希望他解释所有疑问,最重要的是,解释为什么警察留存的微信号是他的,而不是章莹颖的,以及邮箱为什么不能用。

章莹颖的导师李明在晚上10点51分时给过回复,称已经将所有知道的信息给了警探,对方可能搞混。他的解释没有停止大家对侯霄霖的质疑。

侯霄霖的男友身份不能服众,尽管以章莹颖好友身份发言的人在群中表示,这两人是“已互相见过父母”的情侣关系,群昵称写着“莹颖家人小姨”的叶丽钦一开始就说“我姐姐姐夫他们不识字”,章莹颖的弟弟章新阳也说“我爸妈没有微信”,但是许多群成员依旧希望,章莹颖的父母能在别人帮助下,用语音来表态。

晚上11点5分,侯霄霖在群中回复:“我根本没空看你们说了什么,各位。”他点出了自己目前需要沟通的对象:使馆、警察、媒体、家人、中国学生、美国核心群。就在同一分钟,他迎来了新的质疑。

“我怀疑这个男友是假的,有什么隐瞒都吐出来。”

“下一个问题就是,@章莹颖的男友 莹颖还活着呢吗?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别急别急,证明是真男友并不能证明是真报警。大家懂我意思么。如果是全家串通好了准备黑到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叶丽钦回复:“我姐姐姐夫是非常老实的人,本分,姐夫开车,玩的都是老人机,所以我是她小姨,她弟弟都入群了,我非常感谢大家这样无私的帮助,我莹颖男朋友肯定没有问题,大家放心吧,别猜疑了。”李明也重新解释了一遍:“我们根据的是莹颖电脑里留下的信息,我们没有核查过,当时时间紧急就报上去了。同时我确认我们给了警察两个微信,一个莹颖的,一个她男朋友的。但是警察最后搞混了。所以大家不要责怪莹颖男友,他一直很着急,很努力帮忙,我会和警察沟通尽快改正信中错误。”

但在接下来的二十几分钟,质疑、回应、劝说三种声音始终没有停过,直到晚上11点32分,有人说了一句,“不早了,大家赶快睡吧”,这时“Finding Yingying”群中讨论相关细节的信息,已经超过600条。

Finding Yingying

志愿者依旧在寻人。线上争吵之后,有人提议组建一个小型核心管理团队,更有效率地行动。

“本来是救援,变成了看drama,那不是很丢人吗?”周文说。他建了一个只有20人的“核心志愿者群”,群中分工明确,媒体对接、资金记账、线下活动皆有专人负责。他们在“Finding Yingying”五百人大群中征集每一部分相应的志愿者。很快,Finding Yingying网页建立,Facebook、Twitter和微博上都出现了相关账号,更新寻人进度。

侯霄霖是章家人的主心骨,唯一懂英语的人。叶丽凤说,“没有了霄霖,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出去话也说不来。”但即使是他,因为在国内很少用口语,刚到美国时也“说不了一个完整的句子”。

先到美国的侯霄霖、章荣高和叶丽钦常往警察局跑,从住处Orchard Downs到警察局坐车需时20分钟。他们发现,每个警察都有自己的值班时间,有时候办公地点也不在警察局,而且只有少数几个探员才知道这个案子的情况。

“警方也说他们在调查,但是他们不能告诉我们。”侯霄霖说。没有别的方法,只能每天都去,碰碰运气。

章家人通过“停止犯罪”组织(Crime Stoppers)提供4万美元的悬赏金,后来提高到5万。美国联邦调查局(FBI)也提供1万美元奖金寻找线索。

志愿者将香槟市内区域分成24片,分组搜寻,而后逐步将搜索范围扩展至香槟外围的四十多个村镇。周文参加过一次搜寻活动,他负责的区域是香槟的“卫星村”荷马,位于搜寻地图的东南角,距章莹颖失踪的地点开车大约需30分钟。他将车开进街道的每一拐角,与住家交谈。跟他搭档的是一位初到美国的访问学者,用磕磕绊绊的英语告诉人们:嫌犯开着一辆黑色土星轿车,这种车相当少见,如有发现请马上联系警方。

他们拜托住户保管一张寻人启事,将信息扩散给周围的邻居。他们将印着黑车图像的海报贴在居民小区门口的电线杆上。

对章莹颖的下落,周文听到过各种版本的推测,有人说嫌犯可能开车将她带到德克萨斯或者墨西哥了,有人用塔罗牌占卜后推算说她被关在某处靠近水的地下室,最离谱的版本还是女孩被想要分手的男朋友叫人绑架了。

中国驻芝加哥总领事馆代总领事刘军在章莹颖失踪当晚开始跟进,敦促警方寻人。“实际上事后看警方动作很快,9日失踪12日就已经定位到哪辆车子,找到正在玩游戏的(克里斯滕森)。”27岁的布伦特•克里斯滕森是学校物理系的研究生及助教,此前没有犯罪记录。

伊州媒体WICS后来专程去了他的家乡威斯康星州斯蒂文斯波恩特镇探访,他的高中同学山姆•斯维奇回忆说克里斯滕森不是那种受欢迎的学生,也无意去做那种受欢迎的学生。UIUC物理系的学生普山斯•萨尔玛说,他是个安静的人,但并不令人感到奇怪。

6月30日,FBI在第一份起诉书中宣布逮捕嫌疑人克里斯滕森,并表示相信章莹颖已经死亡。“他们确实掌握了证据,但对外公开会影响审判,会被辩方律师找各种毛病。”刘军说。

克里斯滕森的家人,包括他的妻子在内,自他被捕以后从未在媒体和公众面前出现。

叶丽凤于8月中旬赴美。她从南平到北京办理签证,从北京飞到芝加哥,乘汽车到达女儿念书的城市香槟。她的妹妹叶丽钦随即返回中国。之前叶丽凤因身体虚弱,在章新阳的陪伴下留在家里等待消息。出来之前,她杀掉了外婆托人带给章莹颖的鸭子,发现里面已经有一枚蛋。

那时,章家人已经有了一名对接的警察以及固定的对接时间。章家人知道了一些不能对外透露的消息。每周二,那名警察会向他们通报最新进展,他知道这家人没有车,会过来接他们。但是他回答不了“人在哪里”这个问题。

国内的许多人在网上给出了很多“答案”。“他们说莹颖是怎么被杀害了,被怎么……”侯霄霖沉默了五秒,“丢弃在哪里,或者是被怎么样。” 

事件得到的关注出乎刘军意料,“这不是一个典型的留学生案件。从我们事后看,他(克里斯滕森)并不是瞄准中国女孩,可能是所有亚洲女孩。”刘军也明白,中国留学生群体人数达三四十万,他们有上百万的家人,大家担心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捐款风波

8月,与大多数学生志愿者一样,周文减少了对整件事情的关注。

后来,他在群里看到了关于捐款问题的争论,500人大群又一次爆发了。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的校方为章莹颖设立的“Gofundme”募捐活动,目标金额由15万美元提高到50万美元。 群中很多成员希望章家人公布资金使用明细。“我每一句说的话都被截屏下来断章取义。”侯霄霖后来退群了,“怎么解释都不对,都会受到新的质疑。”

流言蜚语纷纷出现,大部分出现在自媒体、论坛、社区网站等媒介上,也有少部分被媒体转载,“说我们是来移民的,说男朋友是假的、是雇的,说莹颖的父母鬼迷心窍,在这个地方还是要钱,说家里其实是有几栋房子的,说我们租房子这些其实都没有花钱,我们都是把钱偷偷藏起来,甚至还有更夸张的,说莹颖其实没有丢,是自己藏起来了,我们就是用这个赚钱。就是无比的、完完全全的没有底线。”侯霄霖用平静的语气说。

侯霄霖尽可能地将这些信息与叔叔阿姨隔离。但没办法完全做到,“美国和国内是信息共通的……就是拦不住。已经尽可能地把他们都推开了,但是总会有消息进来。”

关心他们的人反而会通过其他途径来了解事情进展,在跟他们聊天时说出来。章荣高和叶丽凤听说了这些“猜测”,气愤、难过、无法理解。章荣高想通过媒体跟人们解释,“不要去伤害霄霖,他是个非常优秀、非常有良心有正义感的人。”侯霄霖安慰叔叔阿姨,这个事情已经变成一个公众事件,当达到一定关注度的时候就会产生负面评价。“我希望这个攻击的点是在我身上,就是……我是不在乎这些,我是不在意这些的……对。”

章莹颖和侯霄霖在一起将近八年,章莹颖带他回家见过父母,还跟叶丽凤说,10月份左右会先回国,两家父母见个面,定下日子结婚。

社会工作学院博士生艾米丽•卢克斯通过华人教会志愿者的邮件了解了章家的情况,主动和侯霄霖取得联系。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能做什么呢?艾米丽想要为章家举办一场新闻发布会,在取得同意后马上行动。可能需要投影仪、麦克风?为媒体准备矿泉水?她没有任何相关经验,摸索着与场所提供方、校方和章家沟通。

新闻发布会上,大学校长罗伯特•琼斯将章莹颖日记的复印本带给章家人,最后一页停在女孩失踪的八天前,内容大多是中文列的日程安排,翻译、练习口语、跑步、阅读论文、吃早餐等。最后一句是用英文写的,侯霄霖在现场念了出来,“生命短暂,不应平凡(Life is too short to be ordinary)。”

赴美不足五天的叶丽凤第一次出现在镜头前,她情绪失控,哭喊着“把女儿还给我”。艾米丽和被拉来举着手机做直播的丈夫四目相对,眼含泪水,她想着自己年幼的儿子。

他们对捐款的主要用途和使用情况进行说明,并在之后发出公开信。信中表示,“Gofundme”资金有三个监管人,身份分别是香槟本地律师、Credit Union银行管理人员和章莹颖所在学院的博士后。包括章家生活开支、法律援助在内的任何一笔款项支出都需要三人的同意与签字。

“Gofundme”上出现质疑声音后,一些人追回了捐款。期间发起人罗宾接受澎湃新闻的采访,表示提高募捐金额是考虑到章家已花费甚多,将来也可能继续产生高额开支,因此鼓励愿意提供帮助的人继续捐款。五个月内,3457人在这一平台捐了155840美元。

章家人在一些华人志愿者的建议下,接受了一家芝加哥华文媒体的采访,回应争议,由侯霄霖帮忙为记者和志愿者建立联系。微信公众号推出的报道中,侯霄霖与记者的微信聊天记录被截图放在文章开头,部分网友质疑章家人一手策划采访,试图通过媒体“洗白”自己。

侯霄霖没将这件事告诉过章家人,但后来还是被章荣高知道了。章荣高很愤慨:“她为什么要这样子?”

“她把这些东西都发给她的同事,她跟我这样解释的。她的同事并不了解情况,就这样一写。”侯霄霖说。

“哇,这个人真的是……”章荣高说。

“我们不单是从微信上聊,还打了电话。她的同事只截取了微信的一段,就是完全曲解了这个事情。”侯霄霖解释。

“我们到芝加哥,她也会去?”章荣高问,他们即将从那里起飞回国,“回去的时候我们拒绝她,不要她继续采访了。”侯霄霖说,“啊呀,不是,其实也不怪这个记者,你知道吗,是怪他们整个台里的工作方式不对。”

类似的媒体“断章取义”发生过许多次,侯霄霖看到报道后打电话过去,记者则遗憾地表示微信文章发出后无法更改,最多只能在留言板中勘误。

围绕在身边

章家人持续了五个月的寻找要暂时中止,叶丽凤的身体在冬季更差了,心脏、腰都不舒服,她担心自己万一住院会给其他人添麻烦。同时,他们觉得回国等消息能够节省开支,章荣高说,“这边看病太贵了,没有保险看不起。”

因为盛产玉米而被戏称为“玉米地”的UIUC拥有约六千名中国学生。在中国驻芝加哥领事馆的领区中,有千人以上的学校有15所,最多人的就是这一所。 “玉米地”中开着十几家中餐馆,提供各色菜式、火锅、麻辣烫,甚至正宗的珍珠奶茶。在章莹颖见证下发芽的玉米在七八月份长到了三米高,现已被收割完毕。

当地媒体仍在跟进报道,重点关注国际学生安全意识的变化。周文开车时看到女生独自在人少的街上步行,也会觉得“一个人走还是挺危险的”。以前,罗宾在下雨天会停下来让路边的学生搭车。她现在不敢这么做了,怕自己的好意吓到对方,也不希望学生习惯性觉得搭陌生人的车很安全。

中国驻芝加哥总领事馆的领区内有四五十万华人华侨,其中八万是留学生,分布在一千多所大学中,领事馆的工作有百分之七八十都与这些学生相关。章莹颖事件后,各个大学的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主席被召集到芝加哥进行安全培训。

刘军到领区内的某些大学参加安全讲座时跟学生说了一组数据:80%留学生没有应对安全威胁情况的经验,60%对急救常识不太了解,20%不知道如何正确面对心理问题。他向所有人强调,要想成功留学,首先需要提高安全意识。

志愿者群体的组成在悄然改变,学生群体回归课堂,华人教会“无缝对接”。他们给章家人做了一面祝福墙,以褐色的布为树干、各色卡纸作叶片,粘在黄色的绸布上。叶片上面是志愿者翻译的网络祝福话语。

教会的志愿者每周二晚都来章家祈祷,分享自己遭遇的生离死别和心底创伤,用自身走出困境的经历来开解章家人。

章家人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周二,他们围坐在客厅,唱起志愿者挑选的基督教歌曲《祝福》。章荣高和叶丽凤合看一份歌词,头两句是:“多盼望能陪你直到永远,共尝生命的苦辣酸甜;虽我已尽最大努力来爱你,所做仍是不完全。”章新阳在旋律重复两遍后跟唱,侯霄霖抱着吉他伴奏。

五位志愿者都在随后的祈祷词中放进细碎的祝愿:章妈身体更好一些,早日找到莹颖,阳阳找到工作,霄霖顺利完成学业,周围人的态度及话语不会刺伤人,倒时差不会太辛苦。祈祷持续了30分钟,他们将远虑近忧说了个遍。其中一位祈祷完就去接孩子,约好9点,已经迟了。还有一位准备了四个装有眼罩、香皂等物品的旅行包,分别交到叶丽凤、章荣高、章新阳和侯霄霖手中,要他们上了飞机用。

吃过午饭,章荣高和叶丽凤分坐在客厅两端的小沙发上,下午3点还要去学校接受当地电视台采访。章荣高合眼休息,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叶丽凤腰上贴着膏药,腰后垫着两个靠垫。她年轻时扭了腰没有注意保养,现在越来越严重,睡觉必须躺在硬板上。由于腰伤,她只能做些“拿得起放得下的事情”,在福建老家的时候,章家旁边有一个纸厂,她会去那里打临时工。纸厂活儿不多,只在清明和7月半之前最有生意。

她在回想章莹颖小的时候,会告诉贫穷的邻居如何申请获取补助。叶丽凤问,“那你怎么不写呢?”女儿回答,“比我们穷的人更多,要让别人拿这个钱去。”叶丽凤当时听了很欣慰,“她从小就很体贴人的,不是我自己当母亲,专门说自己的女儿好。”

回忆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章莹颖的师姐张静如是认为,“所以希望莹颖家人可以更多地知道她在美国的生活。”她将章莹颖的留学生活一一讲给章荣高和叶丽凤听。她讲,她们要赶在玉米发芽之前将所有仪器搭好。早上八九点出门,有时天黑前收工。

她讲,她们打开车的后备箱,坐在车尾吃午饭,通常是面包、三明治或沙拉。出差时,晚上同住旅馆,张静处理数据,章莹颖上网课,或坐在床上跟侯霄霖“嘚瑟”自己的收获,跟父母报喜不报忧。

一次,一只青蛙不知怎么藏进了她们的仪器箱,两个女生花了半个小时拿矿泉水瓶把它弄了出来。过程中,她们也不忘给青蛙的“壮举”拍纪念照。

章荣高曾被带去看女儿工作的玉米地,他表情严肃,沉默寡言。叶丽凤点开章莹颖的野外自拍照片,心疼道:“爬那么高的地方,她都不敢传给我,因为我一看就会立刻让她回家。”

有很多东西,孩子不会告诉父母。叶丽凤想要女儿在中山大学读完本科就工作;章莹颖在北京大学深圳研究生院读研后,又联系到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农学院访问。叶丽凤在女儿大二以后解除了她的恋爱禁令;章莹颖在大一时就与同班同学侯霄霖确认了恋爱关系。叶丽凤希望女儿不要一个人出门;章莹颖会在工作之余骑着张静借给她的黑色山地自行车到处逛逛。

“做野外研究”“一个人住”“一个人签协议”,所有因素似乎都被叶丽凤当作章莹颖出事的间接原因,张静担心。她想让章荣高和叶丽凤知道,章莹颖很享受这些过程,也有能力一个人坐公交、租房、办手续,这是所有留美学生都会有的经历。

章莹颖决定要出国,就像是铆足了劲要在战场上拼出一番功绩。4月下旬抵美,一周安顿,两周前期准备,5月玉米下种。她压缩了行前准备时间,以追赶农作物的生长时间。按照计划,她本该全程参与玉米生长的研究,从播种到收获,一步不漏。

哪怕是“死过去一回”

章莹颖为什么找不到?

这个问题叶丽凤问了无数遍,问自己,也问身边的人,还担心回到福建被人问起不知如何回答,“回家以后不要出去了。”她嘟囔了一句。

一切跟章莹颖有关的东西都会勾起叶丽凤的思绪,包括看到别的女孩背书包、戴有框眼镜,或者梳披发丸子头。在他们租住的房间里,有从章莹颖旧公寓中搬来的物品,包括一个大箱子——章莹颖在亚马逊网购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还没来得及组装。叶丽凤不想将这些东西带回国,因为女儿没有归家。

她常望着房间某个方向发呆,或者一遍遍播放微信上保留的女儿的语音,“忙啥呀,怎么都没有找我视频了呀”“睡觉吧,你8点多9点了啊”“行,那你有时间的时候你再跟我说。我现在准备出野外了”,女儿的声音清澈爽朗。

她们约定在中国时间每周六上午9点视频。这个时间正是美国那边的晚上,章莹颖可以边煮饭、吃面条,边和母亲说话。

但6月中旬是叶丽凤最忙的时候,她打工的纸厂赶着生产祭奠用的纸钱,纸要打好、切好、做好、装好。叶丽凤每天早上7点半上班,工作到中午12点。她告诉女儿,忙过这几天就可以视频。

叶丽凤错过了与章莹颖最后一次联系的机会。

“有时候挺难受的,想碰墙,就是想碰墙。”情绪难以控制,但她心里清楚,为了女儿,自己不能垮。叶丽凤梦见过章莹颖,她叫着“女儿,你怎么在洗头啊”,就像在家一样。但得不到回应。做这个梦后,叶丽凤告诉自己,女儿可能就在什么地方,不会“没掉”。她在提及女儿时,尽量回避“死”“尸体”这样的字眼。

希望一次次落空,刚开始他们希望章莹颖只是失踪,不是被绑架,然后他们希望章莹颖活着,再然后,他们希望找到章莹颖,带她回家。

10月3日,起诉书中克里斯滕森的“绑架罪”被改为“绑架致死罪”。FBI发言人沙伦•保罗在声明中说:“章莹颖的死亡发生在绑架过程中,嫌犯克里斯滕森以残忍、邪恶和堕落的手段犯下罪行,其中包括虐待以及对受害者进行严重的身体伤害。”案件将于2018年2月27日正式审判。

国内的声音大多在骂美国警方无能。

当地媒体WCIA给出了一组数字:伊利诺伊大学警察在章莹颖失踪后一个月内投入了753小时,全部花费超过96132美元,其中直接用于寻人的费用为39738美元,比往年6月办案总费用39568美元还多,此外,额外的设备添置费用为8497美元。

刘军觉得,责备美国警方的一部分原因在于大家不了解美国司法制度。美国宪法第四修正案规定警察不能进行非法搜查、拘禁,第五修正案规定犯罪嫌疑人有权不做自我控罪的陈述,第六修正案规定犯罪嫌疑人有请律师的权利。法律赋予克里斯滕森诸多权利。

章莹颖到底在哪里?叶丽凤想,只有克里斯滕森能回答。

她想找到他的父母,跟他们说,“我都不想他坐牢了,我都没有想到这个,只要把我女儿(在哪里)说出来就可以了。”

叶丽凤有时候会想,对方的母亲将孩子养到这么大,不知道这个孩子会做错事,心也是很痛了。她想,这个母亲养这么一个孩子,肯定是糊涂。她想,该惩罚的就让他自己受惩罚,没做错事情,总不会这样子。她想,你也是当母亲的人,怎么就不能跟孩子谈谈,劝他开口。叶丽凤对着镜头讲了这一诉求。双方无法私自见面联系,这样有可能会给审判带来麻烦。她期盼得到结果,哪怕是“死过去一回”。

不要忘记

侯霄霖手里的笔记本已经用掉了一半,最新的两页写满了回国前待办事项,在他们离开之前有18件事需要做好: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跟领馆、律师、学校、当地华人沟通好,给司法部长写信等等。其中一项关于悬赏。一个月前,警方直接找到家人,希望他们给出一笔钱作为线人的悬赏金。“停止犯罪”组织给出的建议是1.5-2.5万美元。

早在6月底7月初,就有人找到FBI,提供对案件侦破很有帮助的线索。这个人的身份被严格保密着,性别、年龄、国籍无法透露。章荣高和叶丽凤希望当面道一声感谢,也未能成行。

警方解释了线人无法从“停止犯罪”系统或者FBI获得赏金的原因,这原因无法对媒体言明,但足够让家人理解。他们在讨论过后,决定拿出2万来表达心意。

临别的几日,总有人来家中吃饭。艾米丽带着将满三岁的儿子诺拉进门,章新阳马上将诺拉抱在怀里打招呼。叶丽凤也想抱抱诺拉,她取了一包零食过去“谈条件”,诺拉拿走零食,自顾自地安静玩耍。叶丽凤在旁边温柔地看着他,笑了。

艾米丽不会说中文,和章莹颖的父母沟通需要有人翻译。“你们走之前需要打扫房间吗?我会来帮忙的。”艾米丽担心章家人一如既往地不好意思开口寻求帮助。“我和诺拉会去上中文课,等你们回来的时候就会说中文了。”

“谢谢。”叶丽凤坐在艾米丽左侧,转头看着她说。

“我们也学中国舞,到时候跳给你们看。”

“我很想我的女儿,她也会跳舞。我的女儿唱歌很好听的。”

“从你们的身上,我好像也已经认识莹颖了,她肯定很勇敢,很善良。”艾米丽曾经为章莹颖策划了百日烛光祝福活动。他们每周保持沟通,艾米丽非常喜欢叶丽凤做的捞鱼,酸甜口味。

10月末,关于章家人的新闻有两条:他们将于11月回国,以及案件有新突破。后者是错的。新闻上说,警方已掌握“嫌犯承认如何杀害章莹颖”的录音。

怎么会有这样的报道?嫌犯尚未认罪,侯霄霖说,“掌握了作案的过程和录音,记录了作案的过程,坦白了他的作案动机之类的语言,其实完完全全是子虚乌有。”他马上给接受了媒体采访的章莹颖案法律援助律师王志东打电话。

“我相信王律师是不会说的,他作为一个律师有这样的责任去保密这些证据,我们都不能说,他更不能说。”更何况,侯霄霖心里清楚录音证据究竟是什么。在警方曾经公布的文件中,写到嫌犯曾经给朋友打电话,说过案件相关情况,仅此而已。

电话那头的王志东也很震惊,同时感到很抱歉,在媒体多次曲解后,他觉得自己已经在语言上非常谨慎了。

他们眼睁睁看着媒体一个一个跟着转载,有的媒体加上“新进展”,起一个新标题,变成自己的报道。但他们又不得不接受媒体采访。他们担心离开后,没有人继续关注章莹颖的下落,警方的工作会慢下来,领馆和学校的关心也会跟着减弱,案件最终变成冷案,以没有结果而结束。

11月2日下午4点半,当地电视台的采访结束,叶丽凤突然起身抱住蔡安娜——帮助他们做翻译工作的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副校长助理,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在喘气间隙,一面含混地道着感谢,一面哭:你们不要忘了我莹颖,一定要记得找她。罗宾也走过去,三个女人抱成一团。她们回应她,绝对不会忘记,绝对不会。

刚刚冷静地完成工作的记者安东尼在房间的另一端,背对着她们穿外套,戴好鸭舌帽,右手食指快速地抹过双眼,然后蹭在牛仔裤后兜下面。他收了话筒线拿在手里,抿紧嘴唇,直到他的采访对象离开,才转过身来。

安东尼在采访后去了章莹颖最后出现的地方——N Goodwin大街和W Clark街的十字路口,从工学院图书馆Grainger走过去只需要6分钟,距离学校最繁华的商业街Green Street不到1000米。

十字路口处扎着22N路与220N路公交车的站牌,离站牌约一米远有一棵绑着紫色绸带的树。当地花店Campus Florist 在树旁搭了一个花坛,花环形状的石碑上刻着章莹颖的名字Yingying Zhang,周围放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蜡烛和毛绒小熊,石台上搁着一枚伊利诺伊大学警察部门的徽章,花丛中倚着一张木刻的国内某大学书签。

树身上钉着两张纸,一张写着“爱在此长存(LOVE LIVES HERE)”,另一张印着“想要让你们知道,在你们悲伤的时候,我们的关心和祈祷与你们同在(To let you know that thoughts and prayers are with you in your time of sorrow)。”

(应采访对象要求,张静、李明、周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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