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世界灵敏度
作者曹坚是中山大学哲学系副教授，本文依据他2016年11月在“世界灵敏度”的演讲整理而成。
我1998年到2010年间在以色列学习、工作和生活，其中只有两年到德国做访问学者，另外的10年都待在耶路撒冷，很高兴有机会和大家分享关于犹太人的一些看法。根据有关犹太人组织的统计，2007年全球犹太人总数约在1600万人左右，其中五百多万人定居在以色列，近六百万人居住在美国，其余散居在世界各地。界定一个人是否属犹太人的标准是要看其母亲是否是犹太人。
耶路撒冷（图源：hippopx）提起犹太人，中国人一般会想到聪明、勤奋、成功、坚忍不拔等词汇。今天，据说犹太人占世界人口的0.04%，却占诺贝尔获奖人数的18%；美国前40位富豪中，犹太人占了45%。进入现代以来，犹太人的成功有目共睹，也为世人特别关注。为什么犹太人能在思想文化领域和世界经济舞台上大放异彩？这得从犹太人的历史说起。
犹太人的历史我们讲到犹太民族，一般都有三个词汇：希伯来人、以色列人和犹太人，它们的意思是不同的。根据词源，“希伯来人”就是河那边来的人。因为最早的时候，犹太人的祖先亚伯拉罕是在今天的伊拉克南部一个叫乌珥的地方、也就是今天伊拉克巴士拉地区附近得到了神的召唤，离开那个多神教的地方，来到迦南地，也就是今天的巴勒斯坦地区。迦南地的人就把希伯来人称作“河那边来的人”，这多少带有某种歧视的意思。他们在埃及受奴役时，埃及人也称之“希伯来人”。
这时的希伯来人其实还没有形成一个民族，最多算是一个家族发展成的部族。什么时候形成了一个民族？以色列的名字是怎么样来的？《圣经·创世纪》里有记载，亚伯拉罕的孙子雅各在做梦的时候和神角力，把神打败了，神要走的时候雅各对他说，你不要走，你要给我祝福。神就说，你以后不要叫雅各了，叫以色列吧。以色列就是这么来的，有祝福的意味。雅各晚年全家因饥荒从迦南逃到埃及，从此在埃及寄居了430年。由于其人口大量繁衍，引起了执政者的不满和恐惧，所以法老下令杀死新出生的希伯来人男婴。此时正值摩西出生，其母亲为保其性命“就取了一个蒲草箱，抹上石漆和石油，将孩子放在里头，把箱子搁在河边的芦荻中”。后来被来洗澡的埃及公主发现，带回了宫中。
摩西雕像（图源：hippopx）公主救下摩西并将摩西当作自己的儿子抚养。摩西长大后一次失手杀死了一名殴打自己同胞的士兵，为了躲避埃及法律的惩罚，摩西来到了米甸并娶祭司的女儿西坡拉为妻并生子。一日，摩西受到了神的感召，回到埃及，并带领居住在埃及的以色列人，离开那里前往神的应许之地迦南。途经西奈山，摩西在山上得到了神所颁布的《十诫》。在出埃及走向西奈山的过程中，以色列民族就逐渐形成了。为什么呢？主要是因为在血缘和语言的基础上，有了自己的神袛和神颁布的律法，有了长老和行政管理体系，有了祭司和祭祀体系，有了会幕制度。因为曾经和神面对面，摩西被称为先知，且日后的先知没有像他的，他举足轻重的地位得到犹太教和基督教一致认可。
摩西死了以后，他的弟子约书亚带领以色列人过了约旦河，进入到了迦南地。这时的迦南地已经属于农业社会，比以色列民族的游牧状态文明程度高。此后几百年，包括士师时期，战乱不断。依照神的指示，以色列人应该把这里的居民赶尽杀绝，包括妇女和儿童。听起来好像很残酷很不人道，应该怎么理解呢？这就牵扯到以色列人的“洁净”概念。洁净是什么意思呢？它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卫生，而是指和神接近的程度，越接近神你就越接近洁净，只要有须臾没有与神合一，人就是不洁净的，所以洁净是一种至善至高的要求和标准。神要求其子民以色列人做祭司的国度，圣洁的国民，从而能使万民因其归向锡安得福，就自然对子民有这种洁净的要求。这好比搬入一个房子要打扫卫生一样，要把每一个角度都清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才理想。
因此，信耶和华的以色列人和不信耶和华的其他民族之间的战争，就是善和恶、洁净与肮脏之间的较量。迦南地上的居民，因其淫风败俗，如神妓、童祭、和拜偶像等，象征着恶与不洁，因而必须彻底消灭。所以，听起来残酷的圣经内容实际要传达的不是字面意义，也不着重历史史实，而是耶和华关于圣洁和神人关系的神学启示。到公元前十世纪，以色列人在迦南地建立了统一的王国，并在所罗门王任内建造了第一圣殿。最初的三位君王到第三代所罗门王晚年就犯罪堕落了，导致他死后国家分裂为南北两部分，即北部的以色列国和南部的犹大国。犹大国的君王中好的少，坏的多；以色列国的君王中则一个好的也没有。公元前722年北部以色列首先被亚述帝国吞灭，亚述帝国素以残暴著称，在灭掉一个国家后，常强制性移民进来，把被征服地血缘和文化也摧残。公元前586年，南部犹大国为巴比伦帝国所灭。
巴比伦的办法和亚述不同，它是把你的精英都抓到我的国家，青年才俊则接受巴比伦的教育使其同化，然后把被征服地方的神像也五花大绑拖过来，加以封存，意思就是说我把你征服并关进牢里了。由于以色列人是不造偶像的，巴比伦人就把耶路撒冷和圣殿毁了，犹大百姓除被杀者外，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掳往巴比伦为奴，史称“巴比伦之囚”。古代以色列人至此彻底亡国，犹太教逐渐发展成熟，犹太人的称呼也逐渐流行。在此过程中，先有巴比伦帝国为波斯帝国所攻取，以色列人也转为波斯的奴隶。波斯人比较宽容，他们把犹太人放归家园，让他们重建圣殿，这就是第二圣殿。后来希腊将波斯打败，巴勒斯坦地区也被希腊占领。再往后，罗马帝国兴起，公元前63年，罗马大将庞培征服巴勒斯坦地区，从此这里的犹太人受罗马统治。公元70年，罗马将军提多率军攻打耶路撒冷，第二圣殿被毁。
哭墙：第二圣殿护墙的仅存遗址（图源：hippopx）公元二世纪的时候，犹太人有一次大规模反罗马人的科赫巴起义。起义失败后，罗马皇帝就把犹太人驱逐出耶路撒冷，以后都不准再回来。以色列人自此分散到各地，颠沛流离，从这时开始到1948年以色列建国的近两千年，就是犹太人历史上著名的“大流散”时期。
为什么会有“排犹”？犹太人流散过程中，经常受排斥、嘲讽、鄙视，但英才辈出，在欧洲曾创造了非常灿烂的文明。比如在西班牙的科尔多瓦、托雷多和巴塞罗那等地，至今仍可深切感受到犹太人在中世纪的多方面成就。为什么犹太人会待在西班牙这样欧洲南部的地方？是因为这里的穆斯林对他们相对友好。历史上穆斯林和犹太人的关系相对比较好，遇到基督教地区排犹，犹太人常逃到穆斯林管辖的地方去避难。当然，也不是说穆斯林给了犹太人平等的待遇，只是相对天主教会要宽容许多，尤其是在局势非常紧张的情况下。
当然，也不是基督教在历史上一直都在迫害犹太人。今天我们到德国去会发现，犹太人在莱茵河流域像法兰克福这样的地方，文化和经济也曾经非常繁荣，这跟当时的德国人对他们的宽容有关。但另一方面，排犹的情况也很普遍。例如，中世纪十字军东征时，曾因宗教偏见对犹太人滥行杀戮。公元1881年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遇刺身亡，犹太人因此被杀者近百万之众。第二次大战时，希特勒更对犹太人进行了空前的大屠杀，德国控制范围内的犹太人中竟有600万惨遭灭绝。
爱因斯坦出生于德国，曾受聘普鲁士科学院，入籍德国。纳粹上台后，爱因斯坦被迫离开欧洲前往美国。（图源：hippopx）之所以会排犹，简单地讲大概有这么几个主要原因：首先是宗教层面的偏见和仇视。新约圣经里有关耶稣受难的部分提到，耶稣是被犹太人出卖的，是犹太人把耶稣送上了十字架。其次是社会层面的隔阂。历史上的犹太人是一个自我比较封闭的民族。对外封闭是一把双刃剑，虽然一方面有助于保持自己的习俗和文化不轻易被侵蚀和同化，但另一方面也容易导致与当地的其他民族缺乏交流，难以被理解，这样容易造成很多问题，谣言之类的东西一旦扩散容易被人相信。另外，犹太人一旦掌握了当地的经济命脉，也容易招致别人的忌恨。当然，排忧也与欧洲知识界的反犹思想和论调和助推有重要关系。
犹太人的聪明和勤奋犹太人自从北国和南国被灭了以后，犹太文化开始发生一个很大的变化。由于国家没有了，朝代没有了，先知群体不存在了，圣殿也毁了，王也没有了，剩下的一些祭司到了巴比伦等异邦以后不能展开传统的宗教活动，文化面临危机，所以犹太民族内部开始注重经书的力量。先是有摩西五经的成书并被确认下来，随后不断有其他书卷加进来，最终成为今天的《希伯来圣经》。另外，没有了第二圣殿以后，犹太人就逐渐建立和走进会堂。我们现在到世界各地去，会看到犹太人的会堂，就好像基督教教堂一样。
犹太教会堂（图源：pixabay）没有了圣殿，犹太人就可以到会堂里面，由拉比带领读经等等，通过这种方式把文化和精神力量传承下来。犹太人流散到世界各地，在读到古代以色列历史的时候，会问这跟今天的我们有怎样的关系？跟我们波兰的犹太人有怎样的关系？跟南非的犹太人有怎样的关系？这都需要由拉比对历史和经书进行现实的诠释。以色列的人成年礼是在13岁，男孩13岁以后就有资格跟大人一起参加宗教活动和学习，犹太人的宗教和生活是息息相关的，是一种生活方式。你比如说饮食，很多犹太人的饮食规矩其实是有非常深厚的宗教内涵在里面的。因此，犹太人的宗教学习不是局限于那些神叨叨的东西，而是包含了医学、农业、生儿育女等生活的方方面面。
这样一来，学习就成了生活的有机和必要部分，犹太人也因此渐渐形成了一种爱学习的民族特性。除了注重学习和知识应用之外，犹太人在商业上也非常成功。这跟他们做生意的特点有关：一个英国的犹太人如果要去意大利的话，可能举目无亲，怎么办呢？他只要到自己所属的英国犹太会堂找拉比写一封推荐信，揣着信到了意大利，找到当地的犹太会堂，那边的拉比一看信，通常都会提供食宿，像对待远道而来的亲人一样。
梁启超就曾记录其游历美国时关于犹太社团的见闻，他写道：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犹太移民，拉比常会无偿贷款一笔资金让他做生意，挣了钱再还回来。如果第一年亏了，不仅不索赔，还会再借给一笔等量的资金，第二年还是没挣到钱，怎么办呢？钱仍然不用还，虽然不再提供贷款，但仍会安排工作，打个杂什么的能够养活自己，总之不会撒手不管。这是犹太人的一个特点，就是彼此非常抱团。在自家可以吵得面红耳赤，出门就一致对外。做生意的话，也是习惯犹太人跟犹太人做，这有点像咱们国家的温州人。这样一来，当一个国家开放国门把一批的犹太人引进来，实际上就等于引进了一个商业帝国或网络，因为他们可以跟全世界的犹太人联系上，这种情况一直是维持到20世纪，乃至今天。
另外，巴勒斯坦的自然条件总体其实是比较差的。1947年11月，联合国通过的巴以分治协议，分给犹太人的地方很多是沿海和平原，算是自然条件相对较好的，但其实资源还是非常缺乏，很多是不毛之地，所以只能靠头脑致富。
以色列的自然景观（图源：pixabay）周边阿拉伯国家很多有丰富的石油资源，创造的动力就不强。以色列闻名遐迩的滴灌技术，其实就是在自然条件差的情况下不得不进行农业创新的结果。十几年前我到以色列后就发现，以色列支持创新的力度是很强的，一个创新企业没钱，可以跟国家申请贷款，我们今天很热门的孵化器和风险投资什么的，以色列早都有了。另外，犹太人在某些领域的成功，也和被驱逐之下谋生的需要有关：犹太人控制了全世界的大部分钻石业，一个历史原因是相对于房子，钻石更易携带，遇到灾难方便带走；犹太人在音乐方面的成就，也和历史上从事宫廷乐师的经历有关。
深重的忧患意识 虽然相对于周边国家，以色列在国力方面处于优势，但历史上的经历和被周边阿拉伯国家包围的现实处境，使得以色列人有非常强烈的忧患意识。以色列的建立是大国政治的结果，是政治犹太复国主义的成功，但一些正统犹太教信徒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国家。因为今天的以色列是一个世俗政治国家，这在很多保守正统的犹太人眼里，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们是坚决反对现在的以色列政府和国体的。这样的犹太人不仅在以色列有，在南非甚至伊朗也有。
还有一些犹太人，对以色列的未来非常悲观。我有个朋友就是这样，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说不定五十年后以色列作为一个国家就不复存在了。正因为有强烈的不安全感，以色列是全民皆兵，任何人高中生毕业了以后，除非是身体有病或精神不正常不能够参军，否则都必须参军，只是服役的年限因军种不一样。服役完了以后还要加入预备役，每年还要集训一段时间。信函寄到你的家里面，你就算是公司的总裁，一样得放下工作，准时到固定的地点去报到。这样做就是要防止你因为离开部队久了，军事技能就生疏了。所以，以色列的战斗力是很强的。顺便讲一下，以色列的保镖在世界保镖市场的薪酬也是非常高的，很受欢迎的。在以色列，很多人可以合法持枪，只是要有执照。持枪者要先受正规的持枪训练，然后要有医生的健康证明，不能有违法的不良记录，还要有充足的持枪理由。
我刚到以色列的时候住在学生宿舍，室友每天都是带着手枪的，而且不是空枪，是荷枪实弹的。我当时第一次看到我身边的人拿着枪跟我一起睡在一个房间里，很紧张的。室友的持枪理由是：希伯来大学的人文校园是在东耶路撒冷，原本属于约旦，居民仍多为巴勒斯坦人，所以在犹太人看来仍然算是一个比较不安全的地区，他每天骑摩托车到学校要经过巴勒斯坦人居住的地方，就凭着这个，他就有了充足的持枪理由。尽管以色列拿枪的人非常多，但滥用枪支的事故极少发生。我在那里待了十年，只对一起有印象：在超市门口，保安跟顾客吵架，最后保安掏枪把那个顾客打死了。以色列也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整天处于战乱和失控当中，在大部分地区，它的治安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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