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加拿大和美国必读
作者：周炜皓
出品：盖饭特写工作室
从维多利亚时代开始，旺兹沃斯监狱就伫立在伦敦东南角。这是全英国看守最严密的监狱，高大的石墙后面，关押着1600多个臭名昭著的罪犯。
2010年12月7日，一辆警车缓缓驶进旺兹沃斯监狱，朱利安·阿桑奇从警车上下来。狱警收走了他身上的一支圆珠笔和250英镑钞票，检查过后，又让阿桑奇换上灰色的套头衫和裤子，这才把他关进牢房里。
牢房并不大，八平米的空间，塞下一张床、一个水池、一个马桶、一张桌子以及一个衣柜。墙壁都是灰白色，纵横其上的水管和通风管包着厚实的塑料，大概是用来防止犯人自残。
后来阿桑奇才从律师那听说，写下‘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在仰望星空’的作家奥斯卡·王尔德，也住过同一间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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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带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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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桑奇发布《附带谋杀》视频及阿富汗、伊拉克战争日记后，美国司法部长霍德尔命令对阿桑奇进行犯罪调查；阿拉斯加前州长麦克·哈科比声称为阿桑奇提供信息的人应该被吊死；前副总统候选人佩林要求像追捕本·拉登一样追捕阿桑奇
在阿桑奇因为性骚扰指控向伦敦警方自首以前，协助他把25万份美国国务院和驻外使馆之间往来通信曝光的布拉德利·曼宁，已经被美国官方逮捕起诉。
曼宁被关押在堪萨斯州莱文沃斯堡军事监狱，他身材瘦弱矮小，与其他同狱的狱友们显得格格不入——由于母亲酗酒，曼宁一出生就有胎儿乙醇综合征，一种在智力性障碍性疾病中高居第三的病征。
幸好，曼宁的智力并没有受到影响，他15岁就创立了自己的网站。即使因为不合群而没有完成学业，他还是凭借着高超的电脑技术，进了软件公司当程序员。
2007年，为了赚取大学学费，曼宁决定参军。他被派到伊拉克前线，当时驻伊美军缺乏电脑技术人才，曼宁因此获得了一份文职工作，担任军事情报分析员，每天需要阅览各式各样的机密情报，包括美军关押150多名疑似阿富汗平民的关塔那监狱文件、美军射杀140多名平民的格拉奈大屠杀文件。
曼宁用半年时间，把70万份文件拷贝到CD上，并伪装成LadyGaga的唱片，将机密一点一点带出军营。后来这些资料出现在维基解密上。
在冰岛的‘掩体’内，阿桑奇和他的志愿者们一起，利用曼宁提供的材料开始实施他们的‘B项目’——一部记录美军杀害平民过程的短片。
掩体坐落在雷克雅未克格里茨加塔大街上。一栋临近北大西洋的白色小楼里，阿桑奇和志愿者们一帧一帧筛选着素材。这部短片总共18分钟，开头是乔治·奥威尔的话：‘政治语言的作用就是让谎言听起来真诚，让谋杀变得高尚，让虚头八脑的东西看起来煞有介事’。
至于片名，原本阿桑奇想叫它《屠杀许可》，后来又换成《附带谋杀》，借以讽刺美军惯用的附带伤害这个词。
平心而论，哪怕是在特朗普这个美国政治语境下的威权主义者当政的今天，美军也不太敢像俄国人一样故意把炸弹往平民头上扔。但在以美国为代表的自由世界里，道德标准理所应当地需要高一些。
2010年4月24日，在阿桑奇和志愿者们单独搭建的网站上，这部短片最终面世。美国政府还没反应过来，又有7万多份关于阿富汗、伊拉克的战争日记通过不同的媒体被公开。这些文件都来自曼宁。
短短一个月之内，曼宁就被逮捕，倒不是因为他在网上留下的痕迹，而是被同行向FBI举报。
向阿桑奇提供完材料以后，曼宁有些得意忘形，他在网上对另一位黑客爱得连·拉莫炫耀，说自己窃取情报的过程‘轻而易举’。却没想到这位曾经因为入侵《纽约时报》被捕的黑客，已经成为一名正经新闻记者，有了不一样的价值观。
曼宁被判了35年。不过他实际上只在高墙下待了7年。
阿桑奇曾经说过，只要奥巴马特赦曼宁，他愿意被引渡回美国受审。2017年，奥巴马在卸任前签发特赦令，恢复了这位泄密者的自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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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砸破棱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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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诺登曾经在采访中说，对阿桑奇而言最有效的辩护方式就是坚持自己只是个出版者，还说‘在人们所知范围内，他从未公布过任何不真实的东西’
2013年6月14日，香港地铁上出现一则新闻：一个叫爱德华·斯诺登的前CIA合同雇员，泄露了美国顶级国家机密棱镜计划——政府通过和通讯公司合作，对所有用户进行深度监听。
同一时间，两名人权律师正带着斯诺登，在香港的贫民区公寓中辗转，救济他的，都是生存在这座都市最底层的难民。香港有约12000多名避难者，其中大多数来自南亚及东南亚地区。
菲佣罗德尔是其中一位。她在家乡遭受过强奸、囚禁，又遭施暴者威胁，无法返回菲律宾，在香港漂泊了十多年。一个夏天的夜晚，曾经帮助过她的人权律师叩响了门，带着斯诺登走进来，说‘这个男人需要一个藏身之地’。
罗德尔没有多问什么，她看出斯诺登脸上的恐惧与焦虑，只是递给他一个枕头和一条毛毯。斯诺登就这么在罗德尔家住下来，并度过了他的三十岁生日。罗德尔买了巧克力蛋糕，在烛光映照下，和女儿一起为斯诺登唱响生日快乐歌。
几天后的清晨，斯诺登突然告诉她，自己该走了，并随即从罗德尔的眼前消失。
维基解密在英国的活动者莎拉·哈里森奔赴香港，协助斯诺登逃往莫斯科。阿桑奇困在伦敦厄瓜多尔大使馆内，只能远远地指挥自己的团队，尽可能为斯诺登提供法律、外交和资金上的援助。
那些留在香港的难民，却陷于危险之中。收容斯诺登的消息被公开以后，罗德尔的香港难民身份申请被驳回，她只能转而向加拿大求助。
2019年3月25日，罗德尔带着女儿抵达多伦多皮尔逊国际机场，成为‘斯诺登难民’中最早得到救助的先例。斯诺登在推特上感谢特鲁多，希望对方能‘向前迈出一步，给予其余几人难民身份，并把他们带到加拿大’。
话音未落，半个多月后，曾经远程协助他逃亡的阿桑奇被拖出厄瓜多尔大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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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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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桑奇的母亲是个反战人士，年轻时也参与过反战示威，她认为正规学校教育会令孩子产生对权威的无条件崇拜，并令他们丧失学习的欲望
就在阿桑奇被抓进警车的几个小时后，美国政府的指控书很快出炉，说他和曼宁一起串谋电脑黑客袭击。
好不容易离开监狱，打算进军政坛的曼宁，因为拒绝在有关维基解密的大陪审团调查中提供证词，再次受到监禁。
美国国会山的议会里，议员们开始庆贺。有人感谢上帝，因为阿桑奇被捕而激动。虽然对他的指控目前还只限于‘非法获取敏感信息’，但议员们相信，阿桑奇很可能在俄罗斯对美国选举的干涉中起过作用。
希拉里邮件门事件曝光后，阿桑奇公开表态过：选希拉里还是选特朗普，只不过是在‘霍乱和淋病’之间做出选择。但在2018年对通俄门的调查中，阿桑奇被指曾经和特朗普的顾问、英国独立党前党魁法拉奇见过面。于是，外界对他的风评从网络罗宾汉变成了‘喜欢逞能的虚无主义者’。
阿桑奇更愿意被称作‘赛博朋克’，这是他在自传里为自己下的定义。
1987年，阿桑奇开始迈上这条路，那时他16岁，刚刚获得了人生的第一台电脑。那是一台四方、厚重，由灰色塑料组成的机器。笨重、丑陋，但却让阿桑奇彻底沉迷其中。从写一些无伤大雅的程序，寻找世界上其他拥有调制解调器的计算机，到攻破某些公司的商业壁垒，阿桑奇欣喜若狂，‘好像是下象棋第一次打败成人’。
他认为黑客不是破坏，而是一种创造，还和朋友成立了黑客组织‘万国颠覆’，开始袭击加拿大北方电讯公司、五角大楼、NASA。
1988年，澳大利亚政府开始筹备《计算机犯罪议案》，阿桑奇警惕起来，他把电脑磁盘藏进蜂箱里，小心翼翼躲避着犯罪情报局。在他的记叙里，警察是和他们斗争的权势，而当权势被逼入死角，开始用尽手段诽谤、中伤他们这些孩子时，更要坚守阵地，及时纠正错误，鼓起勇气，牢记‘历史上凡是挑战腐败权贵的人都曾被公开恶意中伤’。
然而当警察真的找上门，还是吓得阿桑奇连夜删除所有磁盘数据，烧毁一切文件，和女朋友从居住的郊区逃进市里，开始流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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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维基解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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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传里，阿桑奇说不希望让人将维基解密视为一个反西方组织，因为他清楚‘我们的靶子最终会放到美国身上’
在成立维基解密，并因此成为一个‘终极披露者’之前。阿桑奇也和官方合作过。
1993年，他正在外漂泊，和另一位朋友成立了一家电脑安全公司，靠帮其他企业测试网络安全性维生——简单地说，就是别人花钱，雇佣他们去入侵自己的公司系统。
那时警方正在调查一起国际恋童癖团伙案，因为缺乏专业知识，无法从这个团伙在网络上的运作痕迹得出有效信息，阿桑奇出手，帮警方找出了具体的信息内容和传播方式，案件成功告破。
但他并不开心，甚至觉得‘承受着从未有过的巨大压力’。或许是因为从小随着母亲四处游荡，阿桑奇有着强烈的浪人情结。他一个人逃进舍布鲁克森林，露宿而居、啜溪为饮，只有拿干粮的时候才短暂回到镇子里与人接触。
经过漫长的独处，他决定回到生活里，为儿子当一个好父亲。就在和女友出逃后不久，两人就有了孩子，那时阿桑奇18岁，女友16岁。
但回到家，等着他的除了妻儿，还有墨尔本警方。警察一共从他家搜走了63捆证物。阿桑奇怔怔站在一旁，在嘈杂的蟋蟀声包围中看着眼前忙忙碌碌的景象，心里像跌入无底深渊。
随着警方起诉，妻子向他提出离婚，并且开始争夺儿子的抚养权。警方的控诉，在1996年以免于宣判，保释赔钱告终，抚养权官司却一直打到1998年。也是那时候，阿桑奇的一头黑发变成了银白色。
他慢慢开始停止对企业和普通门户网站的入侵，转而对付政府机构，并且在2006年10月4日成立了维基解密。两个月后，这个网站迎来第一个秘密——由索马里反对派领导人谢赫·哈桑·达赫·阿威斯签署的一份文件，声称将对政府官员处以死刑。
至今，阿桑奇和他的合作者都没有能核实这份文件的真实性，但维基解密这个网站却成功打响了知名度。几周后，阿桑奇受邀飞往肯尼亚，参加世界社会论坛，在会议上他正式把维基解密公布给世界。
大量信息蜂拥而来，阿桑奇很快被巨大的工作量压得喘不过气，只好开始四处招募志愿者。维基解密完全非商业、靠志愿者支撑的运作模式开始形成，阿桑奇和他的伙伴们也找到了给自己的定位——调查新闻记者。
2007年秋天，维基解密突然收到一组新的数据，全部内容都和美军在伊拉克的行动有关，涵盖了军备部署、详细的指挥筹备结构信息，以及军费开支。阿桑奇很兴奋，他觉得自己是即将敲开世界的外壳，让世界获得新生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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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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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阿桑奇被引渡后的下场，埃尔斯伯格并不乐观，他曾经预测过，如果阿桑奇被英国政府抓获，并且被引渡到美国，‘我们恐怕就再也见不到阿桑奇的身影了’
丹尼尔·埃尔斯伯格是维基解密最早的顾问之一，也是阿桑奇、曼宁、斯诺登共同的偶像。早在四十多年前，他就曾经用泄密的方式影响过世界。
埃尔斯伯格过去是个坚定主战的鹰派，还曾以海军陆战队连长身份亲赴越南战争前线服役。回国后，由于对越南有切身了解，被美国军事分析机构兰德公司聘用，成为一名高级分析员，深得基辛格器重。
但开始着手分析工作后，事情发生了微妙改变——埃尔斯伯格参阅了美国国防部的一份绝密文件，政治立场开始动摇。
1967年，时任美国国防部长的麦克纳马拉下令成立越战历史专题组，以‘包罗万象和客观’为主旨，编写《美国的越南战争决策史》，也就是后来那份著名的五角大楼文件。这份历时两年，总共7000页的文件，详细记叙了越南战争中的一切决策，包括100万越南人和55000余名美国士兵因为战争而丧生的事实。
编写完成后，麦克纳马拉自己从未读过，因为‘受不了’。文件总共印制15份，全部都有编号，被送往国家档案馆、国务院，以及兰德公司。正是这份文件，让埃尔斯伯格回忆起战场上客死他乡的战友们，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阻止这场战争。
埃尔斯伯格夜复一夜地站在复印机前悄悄打印这份分成47卷的秘密，用了几个月才全部影印完毕。一开始，他还没想过在媒体上发布，而是找到了一些国会议员，希望能说服对方在国会上公布。
只是没人愿意冒这个险，埃尔斯伯格随后遭到联邦调查局通缉。无奈之下，他寄望于当时最敢唱反调的纽约时报。纽约时报的名声当然不是白来的——1971年6月，这份文件被全文刊登，全美反战大潮的波澜被掀起。迫于民众压力，尼克松不得不从这场‘不属于美国的战争’中抽身，北越在美军撤出后，随即撕毁于1973年签署的巴黎和约，攻灭南越。
后来水门事件爆发，尼克松黯然下台，负责审泄密案的大法官将丹尼尔·埃尔斯伯格无罪释放。
但阿桑奇就远没有埃尔斯伯格幸运。自从2010年被瑞典以性骚扰罪名起诉后，他只能栖居在伦敦的厄瓜多尔大使馆内。即使后来瑞典取消调查，他也依然不敢迈出大门一步，生怕被拘捕以后再被引渡到美国去。
没想到，住了七年，厄瓜多尔还是取消了对阿桑奇的政治庇佑，甚至让他在大使馆内被英国警察拘捕。
曾经同意收容阿桑奇的厄瓜多尔前总统科雷亚气得不轻，大骂继任者莫雷诺是拉美历史上最大的叛徒，犯下了‘人类永远不会忘记的罪行’。莫雷诺为自己辩护，说阿桑奇在做客期间不守规矩，私自安装电子干扰设备、袭击警卫、未经允许获取使馆安全文件，还和干涉他国内政的组织保持联系。他实在忍无可忍，才决定送走这位麻烦。
事后，莫雷不忘表达自己对人权的尊重。他请求英国不要将阿桑奇引渡到任何可能让他‘受到酷刑折磨或被判死刑’的国家。
按照美国政府目前给出的起诉书看，阿桑奇就算被判刑，也就最多五年。完全符合厄瓜多尔提出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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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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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0年维基解密公布阿富汗、伊拉克战争日记后，前美国国防部长罗伯特·盖茨和上将马伦接受采访，马伦认为阿桑奇或许自觉捍卫了公众利益，但‘双手可能已经沾满了某个年轻士兵或某个阿富汗家庭的鲜血’
所有的政府都要警惕。
成立维基解密之初，阿桑奇曾经写过一份宣言，说要以‘透明公开’去建设一个公正社会。
2010年，通过《附带谋杀》和电报门，他又一次掀起了美国的反战浪潮，并且点燃了阿拉伯之春、占领华尔街运动，以及土耳其、乌克兰、泰国等地的反对政商合一统治运动。
2016年，借由邮件门，阿桑奇似乎也成功实现了自己阻止希拉里竞选的诺言。
但在他通往公开透明的途中，也牵扯出来无数无辜者。曝光希拉里的邮件时，他连带着放出了民主党赞助者们的社会安全号码和护照信息。
曝光阿富汗战争文件时，他公布了大批北约部队的阿富汗线人姓名，按照过往经验，这些人可能会因此招致塔利班恐怖份子报复而丧生。
很多年前，在澳大利亚的一间郊区小屋里，16岁的阿桑奇面对着电脑，满心思索着怎么‘最有效地反对政府、企业、监视机构等压迫性组织从弱势的个人身上榨取数据’。为了实现信息私有化，他不断在网络世界里穿行，想把‘压迫的工具’变成‘自由的工具’。
康德曾经说过，人会为了个体利益而违背普遍立法，这是人身上的‘恶’，却又是实现‘至善’的途径。
康德已经死了两百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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